「呵哈,你不敢。」用起激將法。
「是,我是不敢。」連環既好氣又好笑。
這女孩,剛被學校攆出來,卻若無其事。
「來。」阿紫伸出手。
連環到底年輕,按捺不住,靈活地隨阿紫爬上樹梢,兩人身手敏捷,互相扶持,很快到了樹頂。
阿紫說得對,居高臨下,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連嫂在後門正在吩咐司機辦事,廚子挽著作料回來……。
連環忽然想起,阿紫看到的,一定比他還多。
此時她正無憂無慮采摘樹葉插到頭發上,連環幫她把葉于排放在頭頂似扇子般散開,活似一項冠冕。
阿紫活潑地笑,躲在樹梢,好似傳說中的精靈山魅。
連環贊道︰「多麼好看。」
阿紫盼望地問︰「比姐姐更漂亮嗎?」
連環從來不覺得香寶珊有什麼優點,他的眼神給阿紫一個肯定的答案。
阿紫隨即說︰「看。」
徐可立與香寶珊雙雙目前門出來登上紅色的跑車,滑下大路。
他倆狀至親熱,看得到徐可立只用一只有手把住駕駛盤,另一只手,與香寶珊相握。
阿紫收斂歡容,轉頭問連環︰「他們會結婚嗎?」
連環看得出來,徐可立與香寶珊的婚事早已受到家長默許。
「徐可立會是一個好姐夫。」
阿紫听到隨即把葉冠扯下,撇下樹去,身子接著滑下樹干,一下子去得蹤影全無。
連環情緒也忽然滑落,盤坐樹上不出聲,默默看著阿紫奔回大宅。
阿紫被禁足一星期。
徐可立忙著替她找新學校做新校服。
新學期開始,林湘芹對連環說︰「大學的功課好像更清閑。」
連環像是沒听到,過一會兒他問︰「喜歡一個人,比那個人喜歡你多,是否一種痛苦?」
湘芹的心「咚」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打探︰「誰,誰喜歡誰多一點?」
連環不語。
湘芹並不笨,忽然知道這兩個人當中沒有她,于是強笑問︰「你在說誰?」
連環回過神來,「我只不過有點感喟。」
湘芹問︰「是我們的朋友?」
連環不肯再說。
湘芹覺得這些年來,她似在叩一道永遠不會打開的門,本來她頂有耐心,打算守在門外,直到連環心扉打開,可是今日她才發覺早已有人穿門過戶,登堂入室,如人無人之境,湘芹如有頓悟。
何必去理那個人是誰,是誰不一樣,何必查根問底,自尋煩惱。
湘芹在該剎那如釋重負,臉色樣和起來。
她微笑道︰「別胡思亂想,我們是學生身份,有什麼資格去研究誰愛誰更多。」
連環驟然漲紅面孔,向湘芹投去感激的一眼。
傍晚,連嫂替兒子打掃房間。
她納悶地說︰「這麼多橡子從何而來,不小心踩到怕會摔跤。」
連環放下書本︰「不要掃不要掃,隨它去。」
連嫂懊惱地說︰「你比你父親還要怪。」
到了那一個冬季,橡子落滿草地,醫生進出香宅的次數更加頻密。
傍晚老連邊喝啤酒邊說︰「東家應該早進醫院。」語氣十分惋惜。
連嫂說︰「他與你同年,我看你好像還打算活多五十年的樣子。」
「挺窮的時候一直以為財富可以解決一切困苦,可是你看香氏,大宅背山面海,他從來不看風景,花圃整理得那麼出色,一貫視若無睹,成日成夜就關在書房內,他到底在密室內做些什麼?沒有人知道。」
「香先生自我判監,是個永久徒刑。」
老連嘆口氣,「說得好。」
那一個晚上,連環睡到半夜,被輕輕哭泣聲驚醒,伸手想開燈,觸及輕輕柔肌。
他在黑暗中坐起來。
連環當然知道這是誰。
阿紫伏在床角飲泣,「我父親快要去世了。」
連環安撫她︰「他會痊愈。」
「你已多月沒有看見他,他不會好。」
「喂喂喂,」連環輕撫她長發,「別詛咒他。」
兩個少年的聲音都低得無可再低,似自言自語。
阿紫把頭埋在連環胸前。
連環取笑她︰「我還以為你一點也不愛父親。」
阿紫毫無猶疑地答︰「我恨他。」
但是對他們父女來說,愛與恨的界限並不分明,渾飩一片。
第二天一早,連環听得母親抱怨,「老連,把電話號碼改一改行不行,最近從早到晚都有人拔無頭神秘電話來煩擾。」
「會不會是女孩子找連環?」
「只得一位林湘芹罷了,」連嫂的精神來了,「這個女孩子沒話講,大方穩重,又自小看到大,簡直沒有一絲缺點。」
老連認同,「確是個端莊可愛的少女。」
「可是連環懶洋洋似不懂抓住機會。」
「這些事是注定的,你不用著急。」
連環等在電話旁邊,一響,馬上接過。
他不顧對方是否願意說話,便輕輕說︰「醫生會盡力控制病情。」
那邊過一會兒放下听筒。
連嫂問︰「誰?」
連環答︰「同學提我帶筆記。」
又是除夕,連嫂忙著為兩個家庭準備過年,工夫做到十足,卻搞不起氣氛。
沒有人想過年,也沒有覺得過年有什麼重要。
滿桌菜肴擺出來,只略拔動兩下,一听見門鈴,立刻跳起來去開門給醫生或律師。
香紫珊向徐可立央求︰「讓我陪陪父親。」
徐可立猶疑,「他不想見你。」
香紫珊推開徐可立,卻被香寶珊拉住,「不準你去刺激他。」
「他也是我的父親。」
香紫珊推開房門進去,徐可立與香寶珊尾隨,阿紫走近。
香權賜緩緩轉過頭來,渾濁的雙目良久才對準焦點,輕輕說︰「你來了。」語氣無限盼望。
徐可立馬上知道他認錯了人,阿紫卻以為父親牽記她,前去握住他的手。
香權賜看著她良久,忽然醒覺,拂開阿紫的手,「是你,走開。」
「父親——」
「走開,」香權賜喘著氣,瘦癟的臉上泛起厭惡的神色來。
香寶珊連忙拉開阿紫。
只听得香權賜的聲音說︰「你不是我的孩子。」
房間里三個年輕人同時呆住,面面相覷。
這時區律師與醫生一起趕到,示意孩子們出去。
阿紫臉色蒼白,把徐可立帶至一角,「父親為什麼說我不是他的孩子?」
徐可立見她一額汗,十分不忍,「你太頑劣,香先生氣頭上不上說過一次你不像香家女兒。」
「不,這次他的意思不同。」
「你不要無中生有。」
香寶珊在一邊冷冷看著她,阿紫忽然忍受不了姐姐的目光,想逃出去。
區律師匆匆出來,「可立,快去把連環找來,香先生有事問他。」
徐可立立刻去辦事。
區律師見到香寶珊淚盈于睫,香紫珊臉色煞白,不禁安慰她們︰「不怕不怕……」說了兩句,只覺空洞,自動停止,嘆了口氣。
徐可立回來說︰「連環馬上到。」
香寶珊悄悄問徐可立︰「父親為什麼傳一個僕人的兒子?」
徐可立用目光制止她。
連環來了,還穿著大學堂白衣白褲制服,他低頭疾走,目光沒有與任何人接觸。
樓下的佣人們見到他,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待他走近,又即時肅靜回避。
連環都不加以理會。
徐可立陪他走進香權賜的書房。
連環靜靜地坐下,滿心悲哀,低著頭握緊雙手。
香權賜雖然斜斜地坐在安樂椅上,連環卻覺得他是被看護擺在座位上,他頸項與手足俱已松軟,好比被人棄置的一具提線木偶。
他動了一動。
徐可立趨向前去,「香先生,我先出去一會兒。」
香權賜揮揮手,示意他留下。
連環漸漸習慣室內幽暗光線,他目光只逗留在香氏身上一會兒,便緩緩垂首,不忍心細究。
他外型已經不大像一個人,皮膚干黑,戴一頂帽子,遮住稀疏的頭發,雙目深陷,聲線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