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下來。」
連環看看自己正穿著舊襯衣同短褲,猶疑片刻,不知該不該招呼這不速之客。
「我總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鐘罷了。」女同學開始發窘。
連環慢吞吞下樓來,不說什麼,站在門邊看著少女,並非故意扮不起勁,實在是找不到開場白。
她剛好坐在那塊大石上。
連環不想任何人佔用阿紫的位置,拉張藤椅過來,「請坐。」
少女移座,看住連環微微地笑。
他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說你也編在甲班,我老覺得明年那個考試會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課一向好,故來討教。」
這番話說得這樣動听,連環默然,面色開始緩和。過半晌,輕輕答︰「我也不過死讀書罷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處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鐘。
女孩子總是這樣,有一點點小聰明,決不肯放著不用。
連環又莞爾,「請等一等。」
他始終沒有把客人請進屋子里。
林小姐接過飲料,好奇地問︰「你怎麼住在這里?」
連環反問︰「我應當住在何處?」
「那間大屋才是落陽路一號。」
來了,連環警惕她要開始鑽研目的地有關一切了。
他不動聲色,「我並不住落陽路一號。」
「但手冊上的地址……」少女自覺說漏了嘴,噤聲不響。
連環笑一笑,「家父是落陽路一號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黨失望,連環看在眼中,有點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現代少女,對于階級不是沒有成見,但到底不足以構成勢利。在她眼中,可愛的連環魅力絲毫不減。
她笑問︰「大屋沒有人住嗎?」
「有,度假去了。」
這一去,已經有四個年頭。
連懷惘悵地低下頭。
「令尊令堂呢,」女同學問,「怎麼不見他們。」
「回鄉探親。」
「呵,你一個人在家,」少女腦筋動得飛快,「喂,有沒有點心招待?」
林湘芹活潑爽朗健談主動,所以也深諳得寸進尺之道,連環不曉得怎麼樣拒絕她。
她見他沉吟不語,便試探他︰「大家都說你有一個女朋友在外國。」
連環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過身子。
連環抬起頭來,「在我們這種年紀,還是讀好書要緊。」
少女听到連環的語氣像個十足的年輕導師,大樂,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連環有點尷尬,便站起來示意送客。
「我們有節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連環搖頭拒絕,少女卻不以為仵。
「下次,」她說,「下次再來看你。」
連環把同學送到路口。
下次不會那麼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這張床越來越小,越來越短,像小人國的家具。
但這里有他熟悉的氣味,賓至如歸,連環眯著眼。
睡夢中有人叫他,連環轉個身,討厭的林湘芹,別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筆一條手帕,又藉詞回來拿,賴著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來與他說說笑笑散散心。
房門被推開,小小的人兒走進來,「連環,你忘記我了。」那清脆動听的聲音不可能屬于另一個人。
阿紫,連環跳起來,阿紫回來了。
他驚醒,房門輕輕被風吹開,哪里有人。
連環啞然失笑,阿紫早已長大長高,哪里還會是那小小安琪兒。
她早已中學畢業,結交一大堆洋朋友,怎麼還會記得昔日管家的兒子。
四年多他們都沒有通過消息,開頭連環有強烈寫信的意願,他有香氏倫敦的地址,背得滾瓜爛熟,但總覺此舉唐突。
香權賜留下他們一家,就因為他們安分識相,沉默如金,他們一家三口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再說,寫些什麼好呢。
連環不是那種能夠流利地表達心意的人。口澀,筆更澀,作文不是他擅長的科目,他修的是純數,代數,算術。
香氏把女兒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們忘記那可怕一幕。
她們或許能夠,連環卻對當夜情景有著不能磨滅的深切印象。
記憶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細節,每一句對白,都似卷電影膠片,不時在他腦海中播映。
不,他沒有與阿紫聯絡,他的記性太好,非常不便。
連環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親照顧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園藝工人逢周末都會開工,剪草機器軋軋聲的節奏具催眠性,開了灑水器,它輕輕轉動,水珠落在斜陽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無線電與電視機的喋喋皆于事無補。
連環的心靜,坐在一邊良久不煩,鳥類幾乎以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鎖匙,開啟大門進大宅察看,啊,二樓有一扇玻璃窗無故破裂,要即時找人更換。
十來間房間,有些較為名貴的家具都蒙著白布,連嫂說得對,的確略見詭秘,連環老覺得有人,不知誰已經悄悄回來,只是沒通知管家。
主人家沒有秘密,房間全部不上鎖,任由參觀。
阿紫睡房的衣櫃里還放著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隨時隨地會出現,嘟噥說︰「我不喜歡白色,我不喜歡海軍裝。」
在這間屋子里,時光並無飛逝,一點跡象都沒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月兌,都由連嫂縫上去,一時找不到同色的線,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數條黑色的疤痕,同樣靜心地等主人回來。
暑假過去後開學,不到半個月,連環就發覺他還是說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啞巴。
競選班長,連環大獲全勝。對手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女的正是林湘芹,馬上過來同連環握手道賀。那位男同學的反應卻非常異樣,他走到連環身邊,大聲說︰「作為一個工人的兒子,連環你真算厲害。」
連環立刻看向湘芹。
他並不介意男同學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確確是工人之子,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他也從不企圖遮瞞。只是,他與林湘芹之間的私人對話,怎麼會迅速傳到一個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這點才真正令他困擾。
湘芹立刻知道壞事。只見連環目光如箭一般射過來,她漲紅面孔,想解釋,又不是時候,急得差點哭出來。
懊剎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啞藥喝下去。
連環早已進進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會泄漏他倆之間的對話,阿紫可信可靠,連環吁出口氣,面色緩和,心情又恢復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準。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對可以信任的人,多說兩句,不可靠的,少來往少說話。
從此連環躲開林湘芹。
好幾次湘芹想接近他,連環總是客套幾句月兌身。
冷淡比斥責還要難受,湘芹很快就發覺了。
連她自己都不明為何一定要連環原諒她。
旁觀者倒是比當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與和芹走得比較近的同學淡淡說︰「你自己沒有發覺嗎,你愛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驚,怔怔落下淚來。
有這種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認,「沒有可能,他那麼怪僻孤獨,不。」她一直只喜歡爽朗熱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點家底,免得將來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與眼淚同時失卻控制,汩汩地流瀉出來。
女同學憐憫地看著她。
湘芹擦干面孔,朝操場走去。
偏偏連環與隊友在練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強壯身材,通體揮汗,不禁呆在那里。
籃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過來,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