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寶珊站在梯口,一見連環,馬上往後退,像是他身上帶著無數細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蠻人,會隨時動粗,連環心中既好氣又好笑。
香氏夫婦並不是那樣的人,偏偏這位大小姐有這種怪脾氣。
進到阿紫房間,連環不禁莞爾,這簡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經沒有時間,香太太說︰「請過這邊來。」
阿紫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眉目清秀,似睡著了,再也不能調皮。
連嫂幫她套上外衣,一邊低聲說︰「手好燙。」
香夫人這才稍露焦急之色。
連環蹲下,連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連環背上,連環拉著她雙手,一下子就站起來,往樓下走去。
阿紫並不重,這小家伙也怕病來磨,連環暗暗好笑。
不過她手心真似兩塊融蠟,軟綿綿火燙,連環不禁擔心起來。
他又不敢加快腳步,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把阿紫抬到車廂,輕輕放下。香夫人坐到駕駛位,連環正欲退下,但听香太太說︰「噯,你不能走,連嫂,你在家陪寶珊。」
連環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遠遠,似個觀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麼地方去了。
沒想到今日由太太開車,他坐在後座。
香夫人一直很鎮定,連環暗暗佩服。幾年前他也發過一次高燒,結果轉為肺炎,連嫂痛哭失聲,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車停下來,她與連環一起來摻扶阿紫,他才發覺太太的手微微顫抖。
連環心中想,他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女士般懂得控制情緒。
香太太認識駐院醫生,他馬上出來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搶進急癥室。
香太太自然跟進去。
連環靜靜坐在候診間。
玻璃門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來。
手大,腳大,上半年買的褲子,下半年已經嫌短,脖子細細,頭顱小小,簡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學曾對他訴苦︰「女孩子們越大越好看,我們則越大越丑。」
平日連環對這番置評沒有共鳴,亦不關注,此刻閑著,獨坐又冷又靜一股藥水味的候診室,看清楚自己,是丑,真丑,丑得不得了。
怎樣搞的,平頂頭長得似刺蝟,粗眉大眼,有點凶狠相,連環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連環益發珍惜小阿紫的友誼。
香太太出來了,臉色較以前紅潤。
連環馬上站起來。
香太太一點架子也無,把手擱在連環肩膀上一會兒,勝過萬言千語。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針服藥,但是香太太有重要應酬,不能陪她。
連環愕然,對他母親來說,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這種事。
連環獨自乘車回家。
背上似一直馱著阿紫,小小身體,滾燙,軟弱無力,全靠他的力量。
連環又為自己強健斑大的身體驕傲。
老連在門口等,「怎麼樣,」他焦急問,「沒事吧?」
連環笑笑,解答父親疑問。
「真巧,香先生剛剛在昨天出門到英國去,屋里只余婦孺。」
連環大惑不解,都說賺錢是為著享受,普通人滿心以為一旦發財即可翹著腿吃喝玩樂,此刻連環卻發覺香氏夫婦忙得連小年夜都不理,忙得連小女兒生病都無法陪伴,這又是何苦。
老連當下說︰「來,兒子,你媽弄了幾味家鄉菜,我們先吃起來。」
連環忍不住問︰「那大女孩怎麼吃飯?」
「舅太太會來接她去小住幾日。」
老連一邊把菜端出來,一邊數︰「紅燒獅子頭、百葉結烤肉、蔥烤河鯽魚……」
連環站在門口等母親。
幸虧不過一會兒,連嫂便滿臉笑容地回來。
今日大屋里,只剩香太太一個人。
連環陪著母親,閑話家常,連嫂說到過去比較困難的日子,有點激動︰「……趕我們走呢,一點親戚的情誼都沒有,這也不算什麼,原是我們不爭氣,不合打擾他,可是為什麼前日又顛著來向我們要東西,居然還涎著臉說︰你們屋子風水好,沾到大宅的財氣,善祝善禱起來,你說吃不吃得消。」
連環只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來如此。
老連自喉頭發出一陣聲音,表示「老妻你還嗦什麼」,一邊把半杯啤酒干掉。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年年難過年年過。」
連嫂也說︰「今天真夠累的。」
連環倒不覺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頭,卻看見一部車子模黑駛上來。
小子十分警惕,他記得父親說過,屋子里只有婦孺,來人是誰?
車子是一輛鮮紅色的跑車,駛近香宅大門,索性熄了車頭燈,更使連環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剛欲揚聲,卻見大門打開,一個苗條的身影閃出來,秀麗的臉容歡欣無比。
連環張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紅色跑車主人一見她,馬上下車,黑暗中只見兩人緊緊擁抱。
連環愣在樹叢邊,要過許久許久,才能醒覺到這一幕不是他應該看見的,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這一幕應沉到海底里去。
他這才懂得退到大樹後面,一顆心「 通 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著不讓它自喉頭跳出來。
年輕的他緊緊閉上眼楮,莫名其妙,忽爾落下淚來。他請都猜不到,這位漂亮高貴和藹的太太,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出賣她的丈夫,出賣她的女兒。
為什麼?
為什麼?
他低下頭,雙腿發軟,不能動彈。
他要靜一靜,故此緩緩坐倒在草地上,發一會兒呆,抹去眼淚,才真正傷心起來。
一切是個計劃。屋主出差,佣人放假,阿紫送院,寶珊被親戚接走,每一步驟都為著使那個陌生人可以熄了燈把鮮紅色跑車駛上來幽會。
連環有種感覺,阿紫將失去她的母親,他真正替她擔心。
正在沉思,他听到樹梢輕輕抖動。
連環醒覺,抬起頭,看到門外一棵高大的橡樹丫叉上競坐著一個人。
那人雙手持著一樣儀器,看清楚了,連環認得那是一架長距離攝影機。
電光石火間,連環明白了,這人是一名私家偵探,他在拍攝作證據用的照片。
這麼說來,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準備。
香權賜與夫人鄧玉貞的關系,原來已經名存實亡。
每一個新發現都是個打擊。
天吶,今天是什麼日子?
靜寂的私家路上一點聲響也無。
連環決定了一件事,他輕輕拾起幾顆鵝卵石,出盡力,朝橡樹上那個人扔過去。
第一顆石于「啪」一聲打到樹身,那人醒覺,四處張望一下,仍不肯下來。
連環生氣,第二顆石子接著打出去,這下子擊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險些摔下樹來,攝影機幸虧掛在脖子上,不然還不跌得稀巴爛,他像只猢猻一樣爬下樹,竄幾竄,消失在黑暗中。
連環一口氣還未消,他憎恨那輛明目張膽地停在路旁的紅色跑車。
他把手心中僅余一塊較大的石頭朝它摔過去,沒想到車頭玻璃應聲而裂。
連環有種痛快的感覺,隨後又害怕,他是這樣的人嗎?因破壞而生快感是最危險的事,香家的事與姓連的他又有什麼關系,何用他在這里展露悲與怒。
連環拔足飛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塊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連嫂出來喚他。
天一蒙亮,連環便跳起身來,掬把清水洗臉,即刻跑出去。
第二章
紅色跑車已經開走,他略覺心安。
一轉身,看見香夫人站在他面前,連環嚇一跳,隨即漲紅面孔。
香夫人渾然不覺連環的尷尬相,只是說︰「昨日真難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