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某個周末,她在宿舍寫功課,有人找她。
取起走廊里電話,她听到利君的聲音。
「三十分鐘後我來接你。」
「太好了。」
她準備妥當,站在宿舍門口等。
利君準時來到。
車子一停,薔色探頭進車廂,用英語說︰「咦,我媽媽呢?」
「她沒有來,她要同客戶開會,我也只停這半日。」
薔色上車,「我好想念她。」
利佳上笑,「我何嘗不是。」
薔色說︰「昨晚午夜夢回,想到如果沒有我媽媽,日子不知怎麼過。」
說這話的時候,她雙臂枕在腦後,神情悠然,可是聲音中卻無限淒酸。
利佳上听在耳中,不覺惻然。
他這次行程中本無此行,可是千辛萬苦,他卻想擠出半天時間來見一見她。
「你沒穿足衣服。」
「天氣並不冷,我們還淋冷水浴。」
利佳上搖頭。
他們到一間酒店附設的茶廳喝下午茶。
薔色笑,「這里一三五舉行茶舞,甚受老先生老太太歡迎。」
「你會跳舞?」
「不會,沒人教過我。」
「你想不想學探戈?」
「探戈?」薔色大笑起來,「不不不,我想學的只是森巴。」
「森巴!」輪到利君驚嘆。
「是,半果紗衣,一只搖蹦,不住顫抖,發出沙沙節奏,即可起舞,跳至大汗淋灕,我愛煞森巴。」
「四步呢。」
「我不介意四步。」
「來,讓我們跳這只四步。」
他們笑著下舞池。
薔色抱怨︰「你長得太高了,不是好舞伴。」
利佳上忍不住笑。
他握著她小小短指甲的手,「生活如何?」
「絕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數年。」
「要不要回家來?」
「不,一到家,寄人籬下之感油然而生,在宿舍,避得一時是一時。」
她試著把下巴擱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夠高,放棄,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頭頂。
「喂喂喂,」她笑著說︰「我不跳了。」
薔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餅一掃而清。
「真能吃,真羨慕。」
「晚上到何處請客?」
利佳上溫柔的說︰「我五點半就得離開此地。」
薔色的小面孔收縮一下,寂寥地低下頭。
「不如回家來。」
「不,」她斷然拒絕,「我情願寄宿。」
回程中,她問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幾時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們從來沒考慮過這件事。」
他們真是一對。
「一日,在百貨公司看到一對攣生兒,才三個月大,可愛得緊。」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詳細考慮的時候了。」
「我倆年事已長,已經太遲,為人父母,要趁年輕,廿五歲之前養三四名,那樣才有精力同他們廝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這倒好,那麼小經歷那麼多,可是對生命仍具希望。
薔色接著說︰「我知道我永遠不會結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這些預言未免說得太早了一點。」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氣橫秋,你的生命還沒有開始。」
距離近了,他看到她的濃眉長睫與粉紅色的小腫嘴,似畫中人一樣。
她也轉過頭來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淨的胡髭此刻已經長出一層青色陰影。
薔色想︰他有那麼多毛發,天天打理它們,也真夠麻煩。
薔色隨即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升了大學,搬離宿舍,可以自由請朋友到家玩。」
「我會努力爭取獎學金。」
「我們到了。」
「謝謝你來看我。」
他捉著她的頭,在她額頭響亮地吻一下。
他給她一大袋陳皮梅帶返宿舍。
同學前來敲門,「星期六你要出去嗎?」
「同誰?」
「我可替你找一盲約。」
薔色想一想,「也好。」
同學沒想到她會欣然應允,有點意外。
那臉上長著痘痘的男生一見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幾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學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謹。
那只手又搭上來。
薔色拉下臉,「管住你的手,否則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經質地笑。
結果還由薔色付賬。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難得的大菜,宿舍中經年累月極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一片,下邊用椰菜墊底。
收那樣貴的食宿費尚且那般虐待顧客,真正不可思議。
那男生飽餐一頓,尚感滿意。
薔色喚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車獨自返回宿舍。
當然也有比這個略為好一點的經驗。
像在中央圖書館里認識的呂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幫他做功課,他拎了母親做的巧克力屑餅干來招待她。
他想借的書,她全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俠。
他在家說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樣漂亮以及功課優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來看。
在圖書館正門對面,敏感的薔色發覺有人看看她,一轉頭,見是另外一個女孩子,不由得笑了。
呂德提介紹她們認識,他姐姐笑笑滿意地離去。
「姐姐在哪一間大學?」
「輟學在家幫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開餐館。」
「她不愛讀書?」
「薔色,世上像你那樣喜歡讀書的人實在是很少的。」
薔色靦腆地笑。
「听說你代表國家去歐洲參加純數比賽。」
「是,我是十一名隊員中其中一個。」
「功課那樣好,一定很開心。」
薔色忽然語氣寂寥,「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比人特別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聰明,或是好運,能在功課上特別用功,也是一項成績。」
呂德提訝異得張開了嘴,品貌俱優的她一點自信都沒有,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件事。
周末她到他店里去吃點心。
餐館一早知道有那樣一個貴客來臨,準備了年經人愛吃的面食小點招待她。
薔色特別愛吃棗泥鍋餅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東家把菜單譯為英文。
這可能是唐人餐館唯一沒有文法拼字錯誤的英譯菜單。
「你呢,」她問呂德提︰「你打算讀到幾時?」
「我不知道,中學畢業再算吧。」
薔色說︰「美國已有兩千多間學校取銷暑假制度,節省時間兼盡量利用校舍,我們不知幾時效法,漫長暑假多討厭,浪費生命!」
品德提听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對象,這個女孩怎麼會甘心耽在小鎮里守住一間餐館。
姐姐自來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來休養生息……」
「是嗎,」薔色大惑不解,「讀書很辛苦嗎,你我為功課傷了元氣嗎?」
呂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還是約她到鎮上看電影,每次都請她吃一客覆盤子冰淇淋。
品德提輕輕說︰「將來,很久之後,你會不會記得在戲院里看戲的情境?」
薔色詫異,「當然,我記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繼母叫了回家。
九月開學之後,一連三個月都沒在圖書館見到品德提。
她掛住他,到唐人餐館去找他。
見店門大開,還在營業,不禁歡喜。
可是掌櫃另有其人,不是他那個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說︰「呂宋舉家搬到倫敦去了,你不知道嗎,這店頂了給我們,現在做粵菜。」
哎,他沒有告別。
就這樣消失在人群中。
這叫薔色恍然若失。
本來她想把暑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呵是,那個暑假。
「薔色,我需要你陪著我,回來如何?」
「遵命。」
那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答應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緊牙關上。
家里又裝修過了。
她的房間仍在那里,兩年來都沒動過,單人床顯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賓至如歸。
佣人見到她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