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峰點點頭。
我松一口氣。
他們關系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幾乎要跑到山頂去唱歌。
但心底深處也暗暗失望,這無異使我的魅力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什麼,一切不是為著我?
「同學與我說,開頭的時候,他們輪流出走,終于弄到一個也不回家為止。」
真沒想到孩子們會談論這種問題。
「然後父親身邊有不同的阿姨,母親又把許多叔叔介紹給他們,他們做不做功課都可以,看電視可以看到凌晨,隨便叫朋友回去過夜,袋中有許多零錢。」
「听上去也沒有什麼不妥。」
施峰說︰「終究那一日來臨,我同施峻也會習慣,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時她常跟了父親去蘇倩麗家。」
這樣說來,也是很公開的了,國香不會不知道。
「你知道蘇倩麗是誰?」
「嗯,啊,知道。」
「她長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過不能同你母親比。」
「同你說話真好,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柄香會不會意圖報復——
「你在想什麼?」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師母門口,我同她說︰「只要你喜歡,隨時來找我。」
她還是那句老話︰「可惜我們不是朋友。」
我沒有進去,打道回府。
撥電話給國香,那邊接听的卻是男聲︰「喂。」
他回來了。
一時毫無心理準備,失手掛斷電話。
他回來了。
當然他可以回來,這根本是他的家,門口貼著施宅兩字,國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當然他應該在家中出現,光明正大伸手去接听電話。
我有什麼理由覺得突兀?
我才是闖入私家重地的那個人,竟惡人先告狀,先訴起苦來,博取讀者同情。
我想再撥一次電話,希望這次來听的是國香。
手幾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縮回來,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終于狂叫一聲,把電話掃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門,直跑到師母家去。
發瘋似用拳頭捶門,屋內有人出來啟門,緊緊抓住我拳頭,停楮一看——
「師父!」
盛教授回來了。
「師父。」陡見親人,悲從中來。
他搭住我肩膀,「噓,噓,我都知道,我都明白,進來坐著慢慢說與我听。」
我也已筋疲力盡,只覺天底下沒有親人,也沒有肯為我說一句話的人,看見師傅,猶如留堂的小學生看到家長來接,所有悲憤如瀑布般瀉出,無法抑止。
盛師母說︰「你們倆慢慢說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來也不告訴我。」
他訕訕地,「臨時決定的,剛想知會你。」
「你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邊。」
「是,」他承認,「老來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運氣真好,師母這些年來,都沒有別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麼不對?」
他是我師傅我不敢宣之于口。
男人老了還有什麼功用,又窮又驢,誰家的性感女郎還會跑來引誘他不成。退休之前,說不定還有不長進的女學生為分數上門,告老後還不是一個人自說自話,有這麼理想的結局,算是十分完滿的了。
「這次來,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兩天,已經渾身光鮮,精神抖擻。小鎮生活,十分坑人。」
「其實我們倆,早就好回來了。」我苦澀地檢討。
盛老咳嗽一聲,這是納入正題的通知。
「才半個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責怪我。
問你的令千金。
「問你自己,搞什麼鬼,不是說是白賴宜學院的風流才子嗎?」
真的,他們確給過我那樣的昵稱,我都忘了。
「二十五歲就拿博士學位,是我博學多才的得意門生,顛倒五大洲的女生,風頭奇勁,怎麼,水土不服,霸氣大受影響?」
「別說了別說了。」我叫出來。
迷茫地抬起頭,這個城市大過鬼魅,男人進得門來,個個自動氣餒,矮一大截,內功盡失,四肢酸軟,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卻動彈不得,只會躺在蜘蛛網中听由擺布。
是怎麼一回事,是這炎熱的天氣作崇嗎,我們的意志力在哪里,是聞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蠱?
「自明,恐怕我也幫不了你,這個女兒一向不跟我長大,況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樣,必須由你親自歷劫。」
盛老斟一杯酒給我。
小小的書房中有一部電視,在播放節目,稍微留意,是畫家德古寧的生平記錄片,他現在已經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們夫婦俊美得如童話中人。我默默觀看,不發一語。
師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遞給我看。
里面是他與師母合照。
早三十年,風華正茂的師母比國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著兩截泳衣,梳著馬尾巴,靠在一輛海鷗翼車門的保時捷車頭,而師父正坐駕駛位上。
我備受震驚,說不出話來。
只听得盛老說︰「總會過去的。」
從照片看上去,活月兌月兌就是公主與王子,而那時所流行的老練而精致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沒有的。
「你以為我一生下來就是糟老頭子吧?」
我看著照片,開不了口。
「其實開頭的時候,我們都是粉團似的嬰兒。」
對那張照片,我真個兒愛不釋手。
「將來,你同國香,還不是會變成我們這樣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個式樣。」
「我絕非淨愛她的美色。」
「你們都這樣說,換了是個丑女,你會被她吸引?但稍後都表示不是之徒,唉。」
他伸手關掉電視機。
第八章
輕輕同我說︰「怎麼吵起來的都忘了,白白分開這麼些年。」
一時我不知他說的是誰,要隔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
看樣子師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話題萬變不離其宗,總繞著他同師母兩人轉,來找听眾的我,變為他的听眾,他無暇理會他的徒兒了。
「現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呵呵似一頑童。
我放下他,去求師母。
「替我找國香出來。」
師母輕輕說︰「你知道我不能那樣做。」
我淒苦地看著師母。
「除非她自己樂意,自明,你想一想,這已不是強搶民女的時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听不進去。
「這是場疫癥,你被暑氣沖了,過了立秋還有攝氏三十六度,不發昏才怪呢。」她語氣溫和。
真的,好端端靜坐都冒汗,襯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濕。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這麼多人安撫你,你都不听?」
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老施已經回來,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熱。」
師母說︰「月兌下外套吧。」
我站起來,「看到你同師父,真是高興,在這愁苦的世界里,總算有一絲安慰。」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
「千萬別上施家去,這城市雖有五百多萬人口,但行頭極窄,圈子極小,壞新聞一下子傳得你無法做人。自明,你懂嗎?」
「我不知道。」
「你是賭氣還是真胡涂了?」
「我不知道。」
真是熱。
大哥怎麼尚未回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林自亮在洞天福地之中,不知是否已與華山聖母產下麟兒,樂不思蜀,從此不回來。
自師母之幸福家庭出來,逛到林自亮的水晶店去。
經理見是我,殷勤招呼,以為巡撫大人駕到。
店堂四面全是玻璃,不知是誰設計的,站在店里,一點遮攔蔭蔽也無,出售的禮品又全是透明水晶,冷艷孤傲地一件件在紫藍色水銀燈下閃爍,看在眼內,寂寞的人只有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