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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都是錯 第8頁

作者︰亦舒

還到哪里去找第二個堅呢?

與堅在一起,又未必一定是快樂。快樂,快樂又是什麼呢?我這麼強烈的要得到堅,不過因為是得不到他,人總是這麼犯賤。

家明的臂膀是溫暖的。

人不過活幾十年,遲早這柔軟美麗強壯的臂膀,會變得棺材板一樣的枯干。就是他吧。

我把他的手握得緊緊的。

假如他真的愛我,就是他吧。

我決定愛家明,盡量愛他。

我們真的在一起了,我下的決心很大,很重,做得很努力。好像我真的決定嫁給他了。除了工作之外,我把所有的時間給他一個人。我留在他家里過夜,爸媽哥哥不再反對。

在我心里,我知道,如果愛一個人要下決心,那便不是真愛。可是——可是這年頭,一天賣了三千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

我待家明是真的,真的好。

連我都不信,我們沒有做越禮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的天,我不能強逼他,他總是適可而止。漸漸我覺得另有含蓄的美感,比什麼都好。我們像小孩子初戀一樣的在一起,光是談戀愛。

並沒有過了多久這種童話式的日子。

一個下午,我去買東西。

家明約我六點鐘吃茶。

我連試身都不試,為了怕他等,大包小包的拖著抱著走到那間咖啡廳。人擠得滿滿的。樂隊在奏樂,吵得很,人氣煙味語聲,我不喜歡這種地方,但與家明,與家明在一起,遷就點也值得,他過于遷就我了。

在人群里找他還是容易的,他太突出。

我找了五分鐘便看見了他。

他坐在一張圓桌前,咖啡色米色花的絲長袖襯衫,他板著臉,不說話,他對面坐著另外一個男人,背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臉。是誰?家明是極少板臉的。四個月來沒有見他板過臉。

我放慢了腳步,朝他走過去。

他抬頭看到了我,好像有點吃驚,隨即笑了一笑,但這個笑是勉強的,我看得出是勉強的。為什麼?

我轉頭看那個坐在他對面的人,我呆住了。我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部跌在地上,我像五雷轟頂似的呆著。

堅。

是堅。

堅。

他半點也沒有變。

他兩鬢稍微變白的頭發,他眼神里的堅決,嘴角的硬朗,他那種百分之一百男人的英俊。他是堅,化了灰我也認得他是堅。

他也認出了我,他的驚詫一下子就壓了下去。

我跌在椅子上。我停一停神,我說︰「堅,你好。」

我的聲音是十分不自然的。

他答︰「辛蒂,你回來了?回來多久了?」

「四個月。」我說。

「你胖了。」他說。

他的口氣很可親,很熟絡,仿佛多年老友偶然相聚的樣子。我恨他。他永遠在光的一面,我永遠在暗處,他可以永遠取勝?我不相信,我握住了家明的手,希望借到他的力量。但家明的手是冷的。

堅看著我。我瞪著他。

他看我的樣子,我恨他,好像我沒有穿衣服,是赤果的,他可以看到我的心,他永遠可以,我恨他。怎麼又踫見了他?為什麼?

他說︰「你與家明——?」

「我們要訂婚了。」我直截的說,「是不是?家明?家明說過他也認識你。」

家明輕輕說︰「是的,我們要訂婚了。」

堅點點頭,「是的,我知道,剛剛你才說起,我沒想到你的對象是辛蒂,真太巧了,我真沒想到是辛蒂。」

「可惜是我。」我諷刺的說。

堅看著我,「你了解家明?」

「當然,」我毫不猶疑,「他是一個最好的男孩子。」

堅笑了。他笑得這麼自在。

我仍然瞪著他。我握著家明的手,家明也握著我的手,好像我們在共同對付一個敵人。

我想我是比較鎮靜了。我再打量他。是的,隔了三年,他仍然有他的魅力。他是無與倫比的。他那種成熟男人的美。我垂下了眼。我覺得慚愧。我會永遠記得他,沒有男人可以代替他,甚至不是家明。

然後他站起來,要告辭了。我們沒有留他。他是個中年人,但一點也沒有胖。他翩然的走了。

我問家明︰「他說了什麼?為什麼你好像不大高興?」

「生意上的事。」家明說。

「他是只狐狸。」我說。

「你好像很了解他。」家明說,「我們別提他了,我們走吧。」

我當然知道堅,我知道得他太多了。

「你很熟他?」我問家明。

家明恢復了他溫柔的笑,他說︰「並不,你想到什麼地方去?我喜歡你這件襯衫。」

「有點老式,我從來不喜歡老式的衣裳,不過是為你而穿的。」我說,「為你,」我指指他的胸口,「因為你是一個好人。」

「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好人的時候,你會怎麼樣?」他問。

「你當然是好人,」我固執的說,「你不可能壞。」

他不響,過了一會兒他說︰「每個人都有缺點。」

「我相信,但是我還沒有找到你的缺點。」我看著他。

「你愛我嗎?辛蒂。」

「我認為是。家明,我不願令你失望,但是老老實實的說,我對于愛情知道得不多。」

「誰又真知道了,別擔心。我愛你。」

我抱著他,我們到山頂去坐了很久。

他說要向我家里求婚,我笑了。他應該向我求婚才是,跪在地上,手里拿著玫瑰花、戒指。

他真的向我求婚了。

戒指交在父親的手里,我是最後看到它的人,全家都傳閱過了。我接在手里打開了絲絨盒子,里面一只梨型的鑽戒,大得很,一點其它也沒有,只是一顆大鑽石。

扮哥說︰「二克拉六分左右。」

他對于數目字很有興趣。並且計算得很準。

我看著那顆鑽石。

我從來沒喜歡過鑽石,不過這一只戒指是例外。一滴眼淚一般的鑽石。美麗。我把它套在手指上試看了一看,奇怪,倒很是相配。或許我應該把指甲留長長,搽上鮮紅的指甲油,配這只鑽戒。

案親說︰「訂了婚也好,這男孩子實在懂規矩,學問,人品,家勢都是無懈可擊的。」

媽媽說︰「可不是?白白替辛蒂擔心了這麼多年,由此可知有緣千里來相會,白擔心了,這樣的對象,居然叫她踫見了,家明這孩子,我細細的看過了,四個多月來,一點毛病也沒叫我看出來,就是略為沉默一點。」

案親說︰「也太有錢了一點。」

媽媽笑,「恐怕我們也配得上。近日來我們的生意也還不錯,不至于說是高攀了他們。」

奇怪,每個人都答應了,只除了我。

我把戒指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心里很有點滿意。是的,鑽石戒指是不能自己買的,一定要男人送的,尷尬就在這里。我真的要與家明訂婚了嗎P媽媽來說︰「辛蒂,你的電話。」

我猶疑了一刻。自然是家明的電話,我該說些什麼?真的訂婚?真的嫁與他?真的做良家婦女?

我拿起了電話,我低聲說︰「家明,我看到戒指了。」

電話那一頭沉默了一會兒,「辛蒂,是我。」

我震驚得幾乎把電話筒掉在地上。

「我是堅。」他說,「我還存著你的電話號碼。」

我應該馬上把電話掛斷的,但是我沒有,他仍然是堅,我的堅,曾經一度是我的堅。

「你要什麼?」我的聲音是冷的。

「一只戒指。家明送了你一只戒指?」他問。

「我們要訂婚了,你是他的朋友,你也認識他,他會寄請帖給你的。」

「你認識他多久了?」

「夠久了,與你無關。」

「我要見你,辛蒂。」

「我不是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隸。」

「我必須見你,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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