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嗎?」
「夠了。當我寂寞的時候,我就請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應得快,有些答應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靜的說。
「至少你了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說起你,我認得你已經很久了。」他說。
「我是家里的癌癥,無可救藥的。」
他吻我的臉,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們是多年的戀人,我很客氣,隨他放肆,因為他吻得這麼溫柔,根本不像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只像一個憐愛的大人吻一個嬰兒。我沒有做嬰兒很久了,非常感動于這種感情。
但是他沒有進一步做什麼。
他問︰「我明天來看你。」
「歡迎。」我低聲說。
「現在送你回去。」他說。
他開車送我回去。到了門口他注視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會有人決定要我。堅說︰「辛蒂,我累了,照顧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工作,我要找幫手來輪班才行。」現在我長大了,但是我還是二十四小時都寂寞。
我說︰「再見。
我回了家。
他把車子開走了。
扮哥問;「你們哪兒去了?
媽媽問︰「這個男孩子可靠嗎?
爸爸說︰「看樣子倒才貌雙全。
「平常倒是極老實的,今天把辛蒂弄得這麼晚才回來。
媽媽說︰「好了好了,你看辛蒂這樣子,她不去揭人蠻好了,我們還怕她被人哄呢」我回頭說,「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夠糟了。
然後我回到房間里,睡得很好。沒有安眠藥,什麼都沒有,我睡得很好。
一個人總得知道自己是被愛的,不然活著有什麼意思。我這一輩子又沒愁過衣食住行,什麼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記得我,有人愛我,有人喜歡我,如今有一個男孩子說他要我,不管我對他有沒有興趣,那已經夠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媽媽來敲門,她說︰「有人送玫瑰給你。
「玫瑰?」我問。
「是的。玫瑰。」媽媽手里捧著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後玫瑰當中夾著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過了花,插在一只大瓶子里。
扮哥進來看。「老天,」他說,「陸家明敢情是瘋了,這年頭玫瑰花是什麼價錢!」
對于哥哥來說,數目字才是重要的,沒有數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麼我會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沒有說什麼,我只是看著我的玫瑰。
「打電話去謝他吧。」媽媽說。
我搖搖頭。
扮哥說︰「他今天一定會來的。
他來了。一身白。
我側著臉,我笑了。我沒有謝他。謝什麼?
我們對坐著,拿出了一付棋子,我們下棋。這是一個周末,每個人都看我們下棋。我與他兩個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個沉默的人,不愛說話。他右手仍然戴著那只銀手鐲,兩支手托住下巴。我看著他的臉,真是驚人好看的一張臉。我的手有點出汗。
扮哥在一旁說︰「跟辛帶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剛剛抬起眼,我們不說話。
像他這樣的男孩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卻偏偏找上了我們家里來。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們在車子里,我們吻過,擁抱。而今天,今天我們卻對著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這是人生。
他連贏了三局。
案親在放彈詞唱片。
蔣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聲音,一句句訴說著。
「……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說郎君呀,我只恨當初無主見,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青樓女子遭欺辱,誤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時光仿佛倒退了好幾十年,我與他好像是在相親。見了面,但不能說話。我喜歡家因為家是含蓄的,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麼大事小事,大家都心里明白,但是都不說出來,只是心里明白,有很多話是不能說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輕。那個時候,愛上了堅,他說十一點鐘來,我就開始等,一直等,每隔十分鐘到窗口外去看一看,這樣子的等法,可笑。
陸家明說︰「你根本沒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讓你贏,你看不出來?」
他說;「你這種客氣,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棒了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還沒有結婚?」
「結婚?」他呆一呆。「哦,沒有對象。」
「應該很容易,這麼多的女孩子可供選擇,而且每個人都有名氣,都不平凡,香港就是這麼一個地方,撈女才女都多得熱暈。」我說。
「你是哪一種?」他笑問。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誠實的說︰「我情願做撈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碼三八寸,頭發染金色染紅色,襯衫不扣鈕子——這里的撈女不徹底。你別眷撈曖,不簡單,是一門大學問。」
「可以寫論文?」
「絕對可以。」我笑,「你寫的是什麼論文?說來听听。」
「關于飛機。」
「啊。」我說。
「你的呢?」他問。
「關于食物急凍問題。」我答。
他點點頭。
扮哥走過來,「你們的棋子下成怎麼了?」
「還可以,」我說,「不勞費心。」
他走開了。
陸家明問;「你要出去?」
「哪里?」我反問,「喝咖啡?看電影?吃飯?上山頂?上下左右,來來人去是那兒個地方,然後在外國,跑來跑去也就是這麼幾個名勝,這不過是世界,你要明白,沒有什麼稀奇的,我不想出去,對不起。」
他搖搖頭,一點也不生氣。
「是的,辛蒂。」哥哥說,「這不過是世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听話,曉得懂嗎?」他什麼對白都听了去。
啊大哥們,真是可怕,相信我,真可怕。
但是陸家明與我在一起很快樂,我們還真出去了,而且玩得很高興,他待我與待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樣,與我在一起,他對其他的女人視若無睹;他並沒有摟住我抱住我,盯住我不放我,我們不過並排站在一起,們是我知道我在他心里佔了太大的位置。
不過是幾人,我們真是好朋友了。
他不是我第一個認得的漂亮男孩子,沒有可能是。不過女人的虛榮心,我喜歡漂亮的男孩子,他漂亮得是無懈可擊的。
他的衣料,他的車子,他的公寓,他的神態,一家人都說︰「呀,辛蒂,辛蒂可找到男朋友了。」
至于媽媽,嘿!不是我說話,她大概已經在選什麼大酒店擺喜酒了。
但事實不一樣。
家明,他非常喜歡我,我曉得。
我也喜歡他,他是個好伴。
但是我們冷。
他帶我到他的公寓去,我們坐在最舒服的沙發上,我們說話,我們喝酒,我們听音樂,他吻我,我把頭靠在他肩膊上,但是我們冷,我常常以為他會進一步做什麼,但是他規矩到令我驚訝的地步。
他只把于擱在我的腰上,這麼文靜溫柔,好像我們兄兄妹,只是兄妹。他曉得我不會介意,如果他稍微放肆一點,我也不會介意,但是他總沒有。
也好。我想,他尊重我,我對他也肅然起敬。我與他人一起安全得很,盡避家人擠眉弄眼,誰管那麼多,我要足關心別人腦袋里裝些什麼,再活不到今天的。
我還是在他家里留到半夜。
他的家很美。不是新布置的,有一種中西混雜,十足是一個家的味道,不像家私店,也不像電影布景。我真喜歡那些紅木,真止的紅木家具。他給我看他祖父的翡翠。雞血石圖章,他父親藏的齊白石八大山人。他父親倒個足那種傳統商人。開酒店的生意人,還是不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