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池問︰「就是這個要求?這里兩間空房,任你挑選,愛住多久便多久。」
對著這樣的慷慨,若非呆住了,她鼻子緩緩發酸,別轉面孔,輕輕說︰「謝謝你。」
「咄,朋友要來干什麼,你盡避在此靜心寫作,直至成名,這是我的家,我可以作主,你千萬不用見外,我早出晚歸,只不過回來睡一覺,不會打擾你的靈感。」
若非顫聲道︰「我一定過得了這一關。」她握緊拳頭。
這時,春池才發覺她體態同從前不同。
她輕輕哎呀一聲。
若非點點頭。
春池低聲問︰「你決定了?」
若非答︰「是。」
「單親家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若非微笑︰「我知道。」
「那麼,我支持你,今日的我英明神武,財宏勢厚,你同我放心。」
若非笑,她露出一絲疲態,「我想躺一會。」
第二天,春池托同事找家務助理。
「每天工作八小時,擅烹飪、愛清潔,只需照顧兩個人起居。」
這樣簡單,一下子便找到合適的人。春池又為若非聯絡專科醫生。
「是澳洲人,姓史璜生,洋人少是非,每兩星期去定期檢查一次,醫務所非常近。」
若非吁出一口氣。
春池說︰「寫多幾篇好文章。」
她並沒有夸張,真正早出晚歸,七時出門,午夜十二時回來,難得在家吃飯,周末又有應酬,有什麼事,還得留字條給若非。
逢星期日往張家聚會,已成慣例。
她是受歡迎的客人,每次都帶名貴水果花卉以及歡笑聲上門去。
午飯後大家坐在偏廳各適其適,有人弈棋,有人學織毛衣,有人閑聊,老人打盹,孩子們玩電子游戲機。
春池與子全背《木蘭辭》,仲民在一旁听。
電視開著,但調低了聲響,熒幕自上午一直反復播映同一段新聞。
漆黑海面有驚心動魄的星星火頭,仲民說︰「是墜機事件。」
春池轉過頭來說︰「听听詳情。」
仲民說︰「飛機自紐約飛出,經太平洋往赫爾辛基,抵達加拿大諾華史哥沙省時要求緊急降落,不幸卻在附近海域墜毀。」
「可有生還者?」
「無一幸免。」
「你說飛機飛往何處?」
「芬蘭首都赫爾辛基,飛機上大部分是前往開會的聯合國工作人員。」
春池抬起頭來。
「借你家計算機一用。」
仲民跳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航空公司網頁爆滿,一時擠不進去。
仲民低聲說︰「你先回去照顧若非,我守在這里。」
他真連她的朋友都設想到了,春池感激地握住他的手。
張醫生問︰「什麼事?」
「墜機上可能有朋友。」
張家上下聳然動容,「呵。」
春池趕回家中,一切無異樣。
佣人在廚房做黑糯米甜粥,若非午睡未醒,書桌上放著一整疊已完成的原稿,一切都正常。
會不會是仲民與她緊張過度?
春池靜靜坐下。
餅一會兒,仲民的電話來了。
「證實吳乙新確在飛機上。」
春池不語,頭頂似受重擊。
「聯合國人員時時乘搭這一班飛機往來歐美辦事。」
春池嗯一聲,捧著頭,耳畔嗡嗡聲。
「你打算怎樣向若非交代?」
春池決定了,「我會一如過往,一字不提。」
「什麼?」
「他已經離開她,她沒有期望他會回頭,她已決定負起一切責任,他的生死,其實已與她無關。」
「可是——」
「讓若非自己處理她的喜怒哀樂吧。」
「春池,為什麼我覺得你會是天下最好的母親?」
春池苦笑,「人生如此苦惱,誰還敢生兒育女。」
仲民也嘆氣,「我將致電吳家,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
傍晚,若非起來,照常與春池聊天。
春池說︰「一天陪你吃五餐,人就是這樣長胖的。」
第二天,報紙送來了,若非讀得津津有味,看完頭條,再看副刊,無動于衷。春池悲哀,呵,心完全死了,不是這樣,不能再生。她不說,春池也不提,這是最大的尊重。仲民接春池下班。
「若非反應怎樣?」
「一點端倪也看不出來。」
誰知仲民卻贊道︰「好,夠勇敢,她是真正丟開了,實事求是,我到此刻才肯定她會勝任單親重擔。」
春池輕輕說︰「棄婦與寡婦,其實只一線之隔。」
「她會站起來。」
下午,他倆陪若非檢查身體。醫務所設備先進,用彩色超聲波掃描胚胎,看得一清二楚,是個健康男嬰。
若非低聲說︰「春池,給他一個名字。」
春池沖口而出,「阿伯拉罕約翰。」
史璜生醫生笑,「中文名字呢?」
「林,林愛庇。」
若非微笑,「那豈非成了女孩子。」
春池哈哈笑,「本來就希望是個女孩。」
診治完畢,春池服侍若非穿衣著鞋。
「腿有點腫,你且回去休息,仲民與我去買些嬰兒用品,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你們對我如手足。」
「朋友之間應當如此,沒有什麼大不了,你不幸見過太多跟紅頂白、背後插刀、謠言中傷的親友,才覺得我倆是大好人。」
春池與仲民結伴逛街,走進百貨公司,自有售貨員眉開眼笑過來招呼,他們只需吩咐下去︰「家具連小床一套、推車一部、女乃瓶等全副、各種衣物均十套……」自有人去收拾出來。
春池放下信用卡及送貨地址。
「我們去喝杯咖啡。」
「你與吳家聯絡上沒有?」
「與吳太太談了幾句,她哀傷但鎮定。」
「你有無提起若非?」
「有,我只說,他們本來打算結婚。」
「那位祖母怎麼說?」
「辦完事,她會來探訪若非。」
「若非會願意見她嗎?」
「屆時再說吧。」
春池說︰「你家人面廣,請他們代為物色優質幼兒園。」
「嘩,孩子尚未出世呢。」仲民駭笑。
春池哼一聲︰「你懂什麼,此刻報名正好。」
回到家中,發覺有稀客。
「惠顏姨!」春池大喜過望。她們倆緊緊擁抱。
「乙新的事叫我寢食難安。」
春池低下頭,「同一架飛機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難。」
「听說他即將結婚,未婚妻已經懷孕。」
春池只好說是,又問佣人︰「林小姐去了何處?」
「她去公園散步。」
鐘惠顏吁出一口氣,「幸好各人懂得節哀,我與卓羚聯絡過,這是一點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張銀行本票。
「我們不需要。」
鐘阿姨不悅,「大人給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聯絡我們,千萬別見外,同若非說,母子並不孤苦,她的小說稿件在我處,我會處理。」
春池滿心感激。
惠顏忽然落下淚來,「可恨仍無余心一影蹤,她再也見不到乙新。」
門一響,若非回來了。鐘惠顏迎上去,握住手,叮囑幾句,依依告辭。
春池說︰「也真難為她,惠顏姨絕少婆婆媽媽。」
若非由衷說︰「我真幸運。」
春池把本票交給她。
若非說︰「真沒想到會對我毫無歧視。」
春池微笑,「你高興得太早了,稍遲一打開門,歧見會如潮水涌來,你好生應付,女人懦弱固然為人不齒,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聲說︰「我明白。」
「世人老認為除了出一品夫人,沒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並沒有笑,這是實話。
「就是這三兩個星期了。」
若非點點頭,「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別擔心,操勞數星期就瘦下來,我正替你物色保母,這件事才難呢,幸虧張家有的是辦法,姨媽姑姐一大堆,一呼百應,必定可以解決。」
若非愣住,「本來是悲劇,怎麼好象當喜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