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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鴿子 第28頁

作者︰亦舒

翌日在後園陪孩子玩雪,開明不知怎地踩了個空,跌在花槽里,扭到足踝,痛得怪叫。

月兌下靴子一看,已經腫起,開明大叫要去醫院,「打九一一叫救傷車。」

許太太倒鎮靜,撥完電話,說︰「救傷車馬上來。」

來的卻是馮喜倫。

許開明蠻不好意思,「怎麼麻煩你?」

大兒拍拍喜倫肩膀,喜倫轉身听他要講什麼。

大兒笑嘻嘻說︰「爸爸嚎哭,爸爸叫痛。」

開明辯曰︰「沒有的事。」

「來,我陪你去醫院。」

她不費吹灰之力扶他上車。

開明汗顏,自覺無容身之處。

檢查過醫生說並無大礙,囑咐敷冰,服止痛藥,多休息。

喜倫一直在身邊。

開明心想,足踝那樣隱私之處都叫她看過,以後再也月兌不了身。

她把他送回家,熱了雞湯,端給他喝。

窗外仍然大雪紛飛,在這個時刻,許開明忽然覺悟,過去歲月一去不復回,他也只得努力將來了。

喜倫的背影非常健美,肩寬、腰細,呈一個V字,正是時下模特兒身段,悅目之至。

開明閉上眼楮,雙目潤濕。

「唏,」喜倫打趣他,「不至于痛得要哭吧。」

他睜開雙目,看著年輕的她,「你知道什麼?你懂得什麼?」

喜倫笑,凝視他,「比你想象的要多許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他未痊愈,倒是雪先停。

積雪要好幾天才融化,兩個孩子也知道雪人遲早會得在太陽公公的熱情下消失,戀戀不舍。

拄著拐杖,開明來往家與寫字樓全靠喜倫幫忙。

他對她說︰「少年時打球扭傷了腳,過一天便無事,照樣健步如飛,如今不曉得怎麼搞的。」

喜倫微笑地給他接上去︰「老了。」

開明有點汗顏,人家不負責任起來總是怪社會,他卻心安理得賴年歲高,喜倫一句話點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發奮圖強,扔下拐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樓梯,又再走上來,如此來回十數次,已覺神清氣朗,他痊愈了。

兩個孩子開口,全部英語對白,許太太著急,「怎麼辦,怎麼辦,這算是哪一國的人呢?」

開明不語。

「喂,開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辦法呀,怎麼光是傻笑?」

開明真心一點也不覺煩惱,搔搔頭皮,「是華裔加人嘛。」

「央喜倫來教,喜倫會中文。」

「媽,這是長年累月的事,不好煩人,我替他們找個老師便是。」

「喜倫中文程度還真不賴。」

「是嗎,」開明納罕,「可是她從來只與我說英語。」

「你根本沒有去發掘人家的優點。」

說得也是,對于喜倫之事,開明從來不加細究。

許太太說,「中國人總要講中文。」

「持加拿大護照,當然是加國人。」

「那祖宗是華人呀。」

開明想一想,「五胡亂華,滿清又統治百余年,血統也許並不是那麼純真。」

許太太為之氣結。

「媽。」開明握住她的手,「我們有時候快樂,有時候不,可是從來不是為著懂什麼或是不懂什麼,不過,如果這件事令你煩惱,我會設法幫你解決。」

「幫我?」許太太啼笑皆非,「怎麼變成幫我了?」

「孩子是你的孫兒嘛。」

許太太道︰「我去同喜倫說。」

一日許開明下班回來,看到喜倫與他母親站在紫藤架下聊天。

初春,尚有涼意,喜倫卻已披上紗衣,裙裾上印滿了淡藍與淺紫色碎花,站在花架下,出塵月兌俗,宛如安琪兒。

見開明的車子駛近,她們揚手招呼。

開明停車。

許太太訝異問︰「怎麼這個時候忽然回來?」

開明莞爾,「我一路心驚肉跳,故回來查查有無人講我壞話。」

誰知許太太承認,「你靈感不錯,我們的確在說你。」

開明問︰「說我什麼?」

他順手摘下一串紫藤,幫喜倫別在發腳。

然後他說︰「我還有急事回公司去。」

隨即駕車離去。

許太太奇道︰「他回來干什麼,為何又匆匆走開?」

喜倫微笑,「也許只是回來換件襯衫,見我們說他,不好意思起來。」

「喜倫,只有你弄得懂他。」

「剛才我們說到何處?」

「對,兩個孩子學中文的事一一」

這時,許開明的車子已經駛遠。

他知道他必需做出抉擇,他加速往海旁大道駛去,不能再逃避,今日一定要面對現實。

他的心跳加速,車子像一支箭般射出,直到其他司機杯葛響號,他才逐漸慢下來。

開了車窗喘息一下,繼續行程,一海鷗乘風飛起,像是撲向他的擋風玻璃,可是剎那間隨氣流滑向一邊,又朝海邊飛去。

鳥月復潔白,翅膀碩大,十分美觀,開明一直喜歡鳥類,飛得那麼高那麼遠,看透世情。

車子駛抵豪宅,許開明怔住,女主人分明在籌備一個花園宴會,草地上搭起了淡黃與鴿灰的帳篷,鮮花處處,張燈結彩,服務員正忙碌地穿插工作。

開明的車子停在一輛食物冷藏車後,工人正把一箱箱的鮭魚抬進廚房。

大宅前後門大開,眾人隨意出入,根本無人注意到他。

開明四處張望,大宅終于布置好了,是二十年代的法式裝飾藝術式樣,十分柔靡,有許多水晶及磨紗玻璃,絲絨與絲穗,淡灰色地毯捆著玫瑰紅邊,應該過份夸張,可是客廳面積實在大,竟覺得恰到好處。

開明在心中一算,奇怪,這並不是她的生日,她在慶祝一個什麼日子?

他問一個穿制服的工人︰「貝小姐呢?」

那管家模樣的人,正指揮幾個工人小心搬運鋼琴,挪出空位來不知放些什麼,聞言道︰「有什麼事同周太太說好了,小姐沒有空。」

開明不以為忤,他當然沒有去找周太太,他獨自在大宅內瀏覽,每間房間都陳設得美輪美奐,精致無比。

世上可以買得到的華麗均應有盡有,卡地亞的無腸水晶鐘,花百姿的百寶復活蛋,印象派畫家的名作,都隨意放著,一點不介意客人順手牽羊。

許開明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這筆裝修費遠遠超過大宅所值,不禁訝異起來。

他坐在圖畫室一張灰色的絲絨沙發里發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原想與秀月好好一談,可是偏偏遇到這許多閑人。

他知道她在樓上臥室,可是又不方便找上去,許開明細細思量,不怕,反正來了,不如索性闖上去敲其寢室門。

圖畫室的一面牆壁上瓖著鏡子,可是鏡上還有一幅白雪公主後母魔鏡似的捆金邊的鏡子,鏡內人影憧憧,把門外的熱鬧全部反映到室內。

這時,開明忽然發覺室外一靜。

他抬起頭來,看到鏡內有一個粉紅色的人影。

他連忙轉過身去。

只見秀月自樓梯間走下來,她穿著一件層層疊疊的半胸晚服,裙裾到地,後幅拖在地上,一轉身,可看到緞子衣料折成一朵玫瑰花模樣,而她整個人變成花蕊部分。

開明目定口呆。

她顯然在試穿這件華服,因為身後跟著設計師正在替她用針別起衣料多余部分,她臉上並無化妝,可是一臉笑靨,顯得嬌美萬分。

開明看得呆了。

在他眼中,秀月整個人發出光芒來,四周圍的人與物均變得黯淡萬分,難以辨認。

而且秀月的身型逐漸高大,終于充塞了大宅客廳整個空間,一顰一笑,烙印似刻在他的腦海里。

半晌許開明才清醒過來,他握一握拳頭,清一清喉嚨,正想走出圖畫室去與她打招呼。

懊剎那他看到秀月背後出現了一位男士,他雙手捧著一團晶光燦爛的飾物,輕輕放在秀月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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