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宋家明與我們說話。
他聲音低沉。語氣平和,態度是那麼溫柔。
我小心聆听。
他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
案親說︰「看。我們已經撇下所有的服從你了。」
宋家明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他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舍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服從我。
案親代表我們點著頭。
宋家明又說︰「你們听見打仗,和打仗的風聲,不要驚慌,這些事是必須有的,只是末期還沒有到。
「但那些日子、那時辰,沒有人知道,連天上的使者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你們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為這件事努力。」
案親與宋家明忽然相擁而泣。
在後來一段日子內,老夫人數次親臨客西馬尼院。
她帶來的彈詞師傅,常在小書房唱曲子,榭珊總是一語不發的端坐在她身邊。
很多時候,我發覺榭珊是一移瓷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她可以無喜無嗔的坐一輩子。這樣的一個女子,卻能使我心緒沸騰。
一日繼一日,榭珊陪伴老太太身邊、
老太太有抽煙的習慣,榭珊像一陣煙似。飄渺跟隨著她,老太太最喜歡的曲子叫<杜十娘>。
彈詞師傅唱得如怨如慕,如故如訴。但是榭珊的臉維持永恆的寧靜。
有時候我覺得父親與哥哥也都有這種本事,真希望他們可以像常人生活。
發誓在客西馬尼院,不費勁都可以听到紙煙燃燒的聲音,整幢大廈是座墳墓。
如果不是為了榭珊,我寧願留在宿舍。
(兩年間馬可不停借故到客西馬尼院。
案親再次警告我,叫我不得與榭珊接近。
難道要我學大哥他們,一見到榭珊。馬上必恭必敬站起來俯首听令?父親逼我留在校中。
家中出了大事。
榭珊受傷。
在海德公園為救阻一匹失去控制的馬而受傷。哥哥們受到嚴厲的責備。
自遠處不可抑止感情地趕回客西馬尼院︰
榭珊額角崩裂,宋家明親自看護她,應當無恙,可是我很擔心,對,整夜守在她床邊。
寢榻前趁榭珊不覺,吻她的手,湊巧為佣人見到,我知道會帶來更大的責備,但我不想再控制自己。
案親大大震怒,下令不準我進院子,大哥與三哥不再與我說話。只有二哥待我如舊,一邊嘆息,一邊勸導。
(季少堂的名字,從這里開始出現。)
將會有外人參加我們這次行動。
季少堂雖然俗氣,卻是性情中人,很喜歡與他接近。
季有—小女兒,活潑可愛,俗稱低能兒童。
不能自己地羨慕這個孩子,她沒有思想,少有煩惱,生存完全是享樂,比我們幸福何止千百倍。
不幸的事終于來臨。
小書房內,我向榭珊說出愛意。
榭珊似無驚異,她溫柔地令我好好效忠宋氏。
我說︰「榭珊,讓我們逃出客西馬尼,隨便到哪個窮鄉僻壤隱名埋姓過一輩子。」這幾句話我已在心里說過于百次。
榭珊抬起寶石似的雙眸,她說︰「這是不可能的。
宋家明像鬼魅似的出現在我身後。
他說︰「馬可,你親口應允過,要盡心盡性盡意盡力的對我,你竟忘記了諾言?」
他召來父親。
案親羞愧難當,不知要如何處置我。
我奮力解釋、父親置之不理,他毆打我。
案親大怒中向我開槍,榭珊奮身擋在我身前。
我看到她胸中汨汨流出鮮血,她倒在地上。
在這一剎那,我已死去,他們是否饒恕我,已經不再重要,我離開了客西馬尼院,這苦杯原屬于宋家明,與我無關。
我真正的開始流亡了,只能在二哥那里得到一點消息。
他說榭珊命殆,幸虧季少堂捐足大量失血。
我一定要再見她一面,忍耐了半個月,終于在深夜偷偷地潛入院中,被二哥抓住,我大膽地說明要見榭珊。
二哥請父親息怒,以大局為重。
榭珊出現,沒想到她已痊愈,她當場責備父親。
她竟說︰「馬可與你都是宋家的人,是好是歹,自有我來做主,何需你霸著來教訓他!」
案親震驚地與二哥一起退下。
我更加詫異,榭珊變了。
她對我說︰「馬可,你遠遠離開這里,季少堂是我們惟一的朋友,有事不妨與他商量,不要再回來了。」
她傷後身子猶自嬴弱、不過臉頰上有一抹奇異的血色,我為她的激動擔憂,榭珊猶如復活的一尊玉像。
我眷戀地與她道別,她又破例說了許多安慰的話。
我無法走哥哥的路,決定離開。
生命再無意義,只想再看世界最後一面。然後回到靜寂和平的冰火島,爬上峻峭的冰峰,在大雪迷茫中結束一切。
我心如明鏡,了無掛念。
日記到這里終止。
我把頭枕在日記本子上,閉上酸倦的眼楮。瑞芳進來問︰「什麼事?你兩日一夜不睡,在看什麼?」語氣中充滿關注,我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瑞芳說︰「盼眯一直要找你。」
我慢慢睜開眼楮。
瑞芳說︰「你怎麼了,雙眼盡見血絲。」
我听見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
「少堂,你說給我听,到底宋二帶來什麼消息?」
我才抬起頭,盼妮驚惶的推門進來——
「爸爸,盼眯不對了!」
瑞芳慌忙站起來,「她怎麼了?」
「她跌在地上,我拉她起來,她——」盼妮哭出來。
我奔出去看盼眯,她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地上,我跪在地上觸模她的鼻息。
我說︰「快叫救護車,快!」我伏在地上替盼眯做人工呼吸。
救傷車來之前,我們三個人都蹲在地上看護盼眯。屋子里靜寂一片,只听見我把氣吹進盼眯鼻子與咽喉里的「絲絲聲。」
瑞芳急得額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臉色煞白。
我悲哀惋惜地想,完了,我的孩子完了,心如被無形的手摘去似的。
救護車嗚嗚的停在門口,盼妮去開門,救護人員抬著擔架進來,替盼眯實施心髒按摩。擱上氧氣面罩,把她擁上車子。
瑞芳雙足發軟,我扶她進車子,囑盼妮守在家中。
盼眯到了急救室,靠儀器人工呼吸,醫生檢查完畢說︰「孩子的腦部將于數小時內死亡。」
瑞芳听了先是一怔,然後號啕大哭起來。
我只是不服氣,跟醫生辯說︰「可以動手術!她腦部中有瘤。」
醫生打斷我,「太遲了。」他斬釘截鐵地︰
瑞芳抓住我說︰「宋家明!我要找宋家明。現在只有他可以救我們!」
「不過他在瑞士!」我也只覺得他是惟一的救星。
「不,」女人到急要關頭往往有超人的勇氣,「也許他在紐約,我要回家打電話給宋家明︰「
「我與你一起。」我說。
「不,你留下來,」她按住我,「我一定會找到宋家明。」
她不待我回答,飛奔出去拿車子。
我追在她身後,「你開車當心︰「
瑞芳把車子開得像火箭一樣射出去。
我回到病房,在盼眯身邊坐下。
她小小軀體放置著龐大的儀器,儀表上記錄著她的心跳與呼吸。
我掩著臉。度日如年地坐著等侯瑞芳帶來宋家明的消息。
女護士進來,好心的安慰我,我一個字也听不進去。我只想到盼眯在短短幾年中給我們帶來的歡愉,現在她要離開這世界了,還沒有活過,她便要離開我們,多麼無辜的生命。
女護士輕輕的說︰「她不會有痛苦的。」
我抬起頭說︰「呀,小姐,但她不是你的女兒。」
年輕的女護士歉意的微笑。
靜寂的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馬上迎出去,瑞芳氣急敗壞的拉住我︰「我找到他了,他馬上來!」
「啊!」我絕望中看到救星一般,「他在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