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芳與我忙說︰「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織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飾物掛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還是叫︰「公公。」
我有點難過,七歲的孩子,連人頭都認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級了。
宋總管說︰「少爺馬上下來。」
「多謝宋總管。」瑞芳說。
這時才顯出瑞芳是個大家閨秀,見慣大場面,縱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總管出去以後,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懸的是一塊翡翠,晶瑩碧綠。
宋二這時說︰「少爺有點事,請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來。」
我坦然說︰「我怎麼會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這里?」
「她回紐約,探訪親戚,老三陪著去的。」
「哦。」我應。
我實在想見見這位宋醫生。
瑞芳則有點緊張,不想說話。
宋二極溫和體貼,輕輕地與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這個書房等于是會客室了,少女乃女乃的意思,布置成美國早年的式樣!」
忽然書房外輕輕的一聲咳嗽,宋二馬上站起來,我曉得是宋醫生來了,他們家的規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為情為理,也該站起來。瑞芳照西洋規矩,仍然端坐。
這一坐一立之間,有多少學問。
我只見一個年輕男人信步踏了進來。
他給我第一個印象便是蒼白儒雅,我們都知道「玉樹臨風」這四個字,但見過宋醫生,才懂得這句成語真正的意義。
他相當瘦削,身段極好,穿黑色的西裝,白襯衫,一條深灰色絲領帶,這麼普通的衣著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卻無限悅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說︰「少爺,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開口說的是國語,伸手與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涼,手指縴長,左手無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難以形容。
他說︰「敝姓宋,宋家明。」
「宋醫生。」瑞芳在一邊稱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聲音回答她,但是聲線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听不可。
他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
他緩緩的說︰「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說了,如果賢夫婦不反對,我們可以到納華達州立醫院去檢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說︰「讓我看看孩子。」
瑞芳馬上叫眯眯走過去。
宋家明問︰「七歲了嗎?」
「六歲零九個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兒童個子小點。」
我知道瑞芳的心懸在空中,可憐的瑞芳,可憐的母親。
宋家明抬起頭說︰「老二,備車,我們這就去。」
瑞芳問︰「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貫平靜的聲調低低的說,「世界上數億萬人,命運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運,有些人仿佛很淒慘,實則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論定,莊子說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令媛是個可憐的低能兒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瑞芳怔怔地看著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閱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說,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他說得是這麼溫柔這麼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說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松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說不到這麼多話。」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說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淒苦之意,仿佛是說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麼便是什麼,不必過分強求,又仿佛說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這麼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
瑞芳垂淚說︰「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輕問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
宋二說︰「可以出發了。」
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撫模盼眯的頭發。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盼眯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待她恢復正常,她得應付七情六欲,悲歡離合,又有什麼好?
瑞芳輕輕跟我說︰「我們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她要吃苦的,還是醫好她,我放心一點。」
我低聲說︰「這麼說來,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樣,活著還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轉頭微笑說︰「既來之則安之。」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我頓時安定下來。
「到了醫院,盼眯交給我,你們休息一下,千萬別緊張,這不過是例行檢查。」宋二說。
我們兩夫妻趕緊點頭。
喝茶時瑞芳說︰「宋二年紀比你還小,不知為什麼,說一句話像有千鈞重量。」
「晤。」我說。
「他們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瑞芳問。
「怕是以前中國的世家,變色後流亡在外,維持著以前的場面,」我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猜也是這樣,宋醫生才真正配稱王孫公子。」
我說︰「淒淒芳草憶王孫。」
「忽然文縐縐地,發神經?」瑞芳笑罵我。
我說︰「《聖經》上說︰‘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里來’,我一直覺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們兩夫妻現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麼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麼愉快。」
瑞芳說︰「真是的。」
我與瑞芳一向自視很高,可是我們對著宋二的時候.忽然渺小起來,宋家每—個人都有種特別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听從他們。據說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這樣的神采。
我與瑞芳在花園漫步。
沒想到醫院的花園也裝飾得這麼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風信子花。
我說︰「宋家的女主人叫風信子。」
「你猜她長得怎麼樣?」瑞芳禁不住問。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認為是個美女,至今雖將屆中年,可是風姿不減當年,韻味猶增。身材又維持得好,但凡女人、照著鏡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號可愛人物,所以瑞芳有點不服氣。
我安慰她︰「我們總是會見到她的。」
瑞芳說︰「或許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說不定。」
「什麼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麼樣子?」我笑問,「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廢話!」瑞芳說,「我去打電話給盼妮。」
「叫她別在家開瘋狂性派對。」
「天下有你這種父親。」她說。
我回到醫院候診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來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覺得對著你們,忽然一點主意都沒有,像黃毛小兒的,就會依賴。」
「季兄快別這麼說。」
就在這個時候,宋家明抱著盼眯出來,盼眯換上小小的白袍,歡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過她。
宋家明著醫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藥水味道,益發不像一個活在塵世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