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也是人啊!而且我覺得種族區分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她說。
他不覺又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和他以前所知道的城市女人不大一樣。「很高興你有這種想法。要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族人就不會在平地受欺負、受剝削了。」
隨著海拔遞升,山霧也愈來愈濃,而絳雪只覺得昏沉沉的,胃部一陣翻擾,整個人仿佛是踩在大浪里。
「對了,七年前我曾參加過鄒族的豐年祭,印象還很深刻呢!」她打起精神說話,試著把自己拉出暈車的惡夢。
「明年也有啊!二月十五日在特富野,歡迎你再來,到時候我可以教你喝‘瑪亞士比’(Mayagvi)祭典歌……」
他要說他們坐在一起參加許多個豐祭,但是常識阻止了他。他甚至連這次祭典都不能參與——她不會是他選為妻子的女人。
「一定要教我唱哦……呃——」說著,她忍不住打個嗝,惡心感愈加愈劇烈。
「沈小姐,你——」
未等他說完,她已集中力氣喊出四個字︰「靠邊停車!」
沈絳雪忙不迭地打開車門,只想「一吐為快」。踩出車門後,她腳步一滑,踉踉蹌蹌跌坐在草地上,竟然就吐起來了。
「哇一」半晌,把胃里的食物掏盡之後,她深深呼出一口氣。
「好點了沒?」蒼輝蹲在她身旁,細心地遞上一小疊衛生紙。
她低頭接過衛生紙,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天啊!太糗了!
到底沈絳雪也是一個優雅、有教養的都會女性,竟在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面前如此失態,真是太丟臉了,當下,她恨不得跳崖而死。
她邊擦嘴邊說︰「這山路簡直比九彎十八拐還可怕——哈啾!」一個噴嚏打出來,她才意識到山上的低溫。
「很冷吧?」說著他已月兌下夾克,披在她身上。
「謝謝。」低頭拉緊夾克衣領時,她赫然發現自己的雙腿呈「人」字狀往兩邊直直叉開,毫無形象可言;她的臉霎時一陣火熱,連忙把腿並攏——該死!為什麼老在石蒼輝面前出丑呢?
他忍不住笑開來,想起她那大刺刺丟高跟鞋的姿勢和方才的坐姿。「其實,有時候很像族里的女孩呢!」
叭——
喇叭聲突然自他們身後傳來。不一會兒,一聖相貌酷似的男女已跳出發財車,正笑吟吟地迎向他們。
「蒼輝,又換新人啦?」方盟一手搭上蒼輝的肩,笑著調侃他。
蒼輝一陣苦笑。「沒辦法嘍!前面兩個都無疾而終嘛!」
方盟仔細看了坐在草地上的絳雪一眼,又轉向蒼輝,隨即慎重地閉上眼楮。
方盟的妹妹方薇在一旁格格笑個不停,絳雪和蒼輝則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們。
十秒鐘後,蒼輝忍不住輕推了方盟一把。「要睡覺回家去睡啦!你當心著涼了你……」
「噓,別吵,你注意听——」方盟的聲音輕得像風,如細絲般在空中飄移。
空氣中除了風聲、樹葉的沙沙聲、嘟嘟的鳥鳴和遠方山道細小的車聲外,再也听不出其他聲音。
「是華雀,聲音宏亮的華雀。」方盟繼續說,語氣中布滿神秘之情。
蒼輝這才恍然大悟。「你在作‘鳥佔’?」他想起華雀是鄒族佔卜的神鳥。
「嗯,鳥聲愉快有節奏者為吉——我預見這個女子,」他指著草地上的絳雪,嚴肅地說︰「將會成為你的妻子。」
「是嗎?」絳雪杏眼圓睜,頗覺不可思議。
一旁的方薇早巳抑不住隱忍多時的笑意,轟然笑開來。「哈哈哈……你們……你們別被我哥騙了啦……」
蒼輝夢初醒,狠狠瞪著方盟。「好哇!你竟拿我開玩笑,看我今天不好好修理你一番才怪!」說著他已舉起手臂掄向方盟。
方盟敏捷地躲到絳雪身後,大叫︰「姑娘救命啊!」
絳雪看著兩個大男人還像小孩般玩耍,心情不覺隨著他們的兜轉而昂揚起來,潛藏在內心深處的童心仿佛再次被喚醒了。
年齡,在他們靈活矯健的身影里仿佛已毫無意義。
「好了啦!你們不累,我的眼珠子轉得都累了!」絳雪笑著阻止。
方盟氣喘吁吁、把眼光停在絳雪身上。「感謝姑娘舍身相救,大恩大德……大恩大行……」
「然後呢?」絳雪問。
方盟靈機一動,斜眼睜向蒼輝,「大恩大德請石蒼輝代為相報。」
本以為一切已風平浪靜的石蒼輝再次暴跳起來。「我?方盟!你少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
「哎呀!兄弟一場嘛!何必這麼小氣呢?再說,娶了她不正了卻你的心願嗎?」
「你是指以結婚來‘回報’?」石蒼輝微微皺眉。
「嘿!我可不是商品,誰答應要讓你們‘回報’的?」絳雪咕噥著,已恨現蒼輝表情有異。
「對嘛!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大男人主義,也不怕將來鄒族的女人都被你們這兩只沙豬嚇跑。」方薇補充道,兩名女子隨後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是是是,妹妹大人教訓得是。」方盟嘻皮筆臉地說,隨即轉向蒼輝。「你還沒介紹這位漂亮的小姐給我們認識呢?是不是怕我搶走她啊?」
蒼輝白了他一眼,拿這個年輕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啦,雖然美芸在嘉義工兒,但是我還是對她很‘死忠’的啦!」方盟說話時仍習慣夾雜一些以前在平地念書時所學不的台語,混成一種奇特的國台語山地腔。
「你好,我叫沈絳雪,很高興認識你。」絳雪大方地自我介紹。
「降雪?你媽媽是在玉山生下你的嗎?」在方盟的印象里,他只見過玉山上的雪。
「是大紅色那個‘絳’。」絳雪糾正他。
「哦——那就是紅色的雪嘍?嗯,紅色的雪……沒看過!」方盟的動作由猶疑的皺眉轉為肯定的搖頭。
「哥,你別老土了啦!人家的名字講求的是意境。」方薇輕扯他的衣袖,想起前幾天國文老師說過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挺有意境。
「天天和山上的泥巴混在一起,不老土也老土了,對不對?蒼輝。」方盟嘀咕著。
蒼輝微微一笑。「你們兄妹兩個再這樣閑扯淡下去,只怕到太陽落山也講不完,你還是先介紹自己吧!」
「對了,差點就忘了——我叫方盟啦,方正的方,海誓山盟的盟,是蒼輝的鄰居兼死黨。」
「我叫方薇,今年十七歲,還在念高二——對了,我可以叫你雪姊嗎?我覺得我們應該會成為發朋友。」方薇眨著一雙山地民族特有的大眼楮,清麗動人。
「當然可以。」絳雪難得遇上這麼誠懇、直接的女孩,自然滿口答應。
「太好了!」方薇的笑如漣漪般在臉上擴散。
「哦!」方盟看了看表,「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家,女乃女乃要擔心了。」
「好吧,那我們一道走。」霧氣漸重,蒼輝也不想在山道上耽擱太久。
一個鐘頭後,兩部車陸續駛向玉山和阿里山山脈間的縱谷,也就是曾文溪上游流域,進入北鄒(即阿里山鄒)最古老的部落——特富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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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蒼輝的發財車在一幢灰色的大宅前停下,宅子建在一座平台上,四周群山環繞,視野極佳。
長久以來,蒼輝不曾用陌生人的眼光打量他的家,但是當他將車停在大屋旁邊時,他突然深覺羞恥。屋子的汕漆剝落得厲害,附屬的建築更糟,尤其是他那曾經引以為傲,在陽光下會閃著一層潔淨的光澤的白牆,現在只是灰點斑駁的舊牆。過去三年中他不曾添加任何新設備,壞了東西也不曾替換,因為照顧農場比整理家園更為重要。為了求生存,他已無暇他顧。他采取了必須的方式,但那並不表示他喜歡它現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