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苞黎恩開始說話的那一年,牧寧海還只有七歲。
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個黑黑的、瘦瘦的,總是頂著一頭淺色亂發的男孩會改變她的一生。
牧家是個人口復雜的政治世家,每年的八月,整個大家族會在玫瑰農場來個大聚會。
在這一整個月里,每個人都顯得很緊張、戰戰兢兢的,因為大權在握,喜歡控制一切的大家長牧清並不是那麼容易討好的。
身為絕對強勢的大家長,牧清對他的晚輩就只有一個要求,他覺得那是非常容易辦到的──就是完全服從他的領導和指揮。
牧家就只能有一個聲音──牧清的;就只能有一個想法──牧清的。
而在那一天之前,牧寧海從來沒有跟黎恩說過任何一句話,雖然她對他髒污破損的衣服和總是亂翹的頭發充滿了好奇,不過就像農場的王嫂說的,她是小鮑主,而他則是垃圾堆里出來的小垃圾,他們之間的距離就算以光速行進也到達不了!
黎恩和他那個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媽媽,住在農場後面的破房子里,他沒有上學,泛黃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永遠過大,而且隱約發出一股酸臭味。
黎恩大她七歲或是八歲、甚至九歲,事實上,她並不很確定,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感興趣過,顯然也不會關心他究竟幾歲。
他有一張很嚴肅又固執的臉,牧寧海從來沒有看過他笑,她有時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不懂得如何笑!
她的哥哥、堂哥們都以欺負他、揍他為樂,所以她常看見黎恩鼻青臉腫,一拐一拐的去清理垃圾、拔草,做些沒有人願意做的雜工。
「真是丟臉哪!又不是什麼清白的女人,听說沒有結婚就跟老外生小孩了,真是不要臉。」
農場里的耳語傳來傳去,說的都是黎恩和他的酒鬼媽媽是怎麼來的。
「大少爺也真倒霉,年底就要選舉了才被這個爛貨黏上,害老爺不得不把那個妓女和那個小表藏到這里來!」
「最好這件事不要影響到大少爺的選情,說實在的,老爺也沒有義務得照顧那對母子嘛!」
「就怕那些記者會亂寫,真的把大少爺跟那個站壁的爛貨寫在一起,那就糟了,會影響選票的!」
對牧家所有人,包括佣人來說,黎恩和他媽媽是一塊不能亂丟的狗屎,再怎麼髒也只能夠扔在自家後院,免得讓對手有嫌臭的機會。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黎恩的媽媽是牧家老大牧成德的「爛麻煩」,他們甚至不叫她的名字,只說「那個女人」!
沒有人要理他們,階級觀念在牧家是很根深柢固的,每當牧寧海看見穿著破爛衣服的黎恩試著要逃開愛欺負他的堂哥時,她都深深覺得難過,鼻子里感到酸酸的,她從來都沒辦法像姐姐們一樣拍手大笑。
她替他感到難過!
「媽咪,為什麼黎恩的媽咪不愛他?不給他干淨的新衣服穿,讓他這樣臭臭的?哥哥們都說他是個發臭的垃圾,可是黎恩明明就不是垃圾呀!」
听到這句話的母親,睜大了雙眼,美麗的臉龐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小海,天!你該不會是跑去跟他玩了吧?不可以靠近他,听到沒有?那個壞孩子只會是個大麻煩,我看他總有一天會讓某個人出事!」
他那雙野性的眼楮似乎隨時都會失控似的!
都怪她那性好漁色的大伯,連站壁的酒鬼都要沾,害得家里不得不藏著那種低下階級的人。
「可是媽咪,我覺得是哥哥們很壞,他們老是打黎恩,因為他們說黎恩很臭,如果我把我的隻果香水送給他,他就會變香對不對?」
她天真的想法換來的是母親一個香香的擁抱,「媽咪很高興,小海是這麼善良的女孩子,可是你還是不可以跟黎恩說話,你要答應媽咪別靠近他!」
「為什麼?」
「因為他身上可能有很多細菌會害你生病,所以你要離他遠遠的,知道嗎?」
牧寧海是個乖巧的小女孩,所以她只是遠遠的看著他,覺得他好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沒有人可以靠近。
但那瓶胖胖的隻果香水卻一直握在她的手心里,她相信只要黎恩弄干淨了、變香了,哥哥們就不會找他麻煩。
她並不知道男生們對黎恩的態度,實際上是階級優越感在作祟。
那一天,她穿著有蓬蓬袖的上衣,粉色的小圓裙,有著蕾絲邊的短襪和一雙白色的蝴蝶結亮皮鞋,她的長發用粉紅色的緞帶綁成辮子,漂亮得像個小鮑主。
她看到胖得五官全擠在一塊的偉力哥哥又在追著黎恩,手里拿著漆彈槍,拿黎恩當作移動鏢靶練習。
黎恩全身沾滿各色的漆,跑得很快的他一下子就把偉力哥哥甩開,沒有盡興讓偉力哥哥非常的不高興。
但是牧寧海卻偷偷的感到驕傲,瞧瞧黎恩跑得多快呀!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跑得比他還快,那些細菌一定也沒有他跑得快,所以媽咪弄錯了,黎恩身上才沒有細菌,她可以跟他做朋友的。
她很高興,蹦蹦跳跳的想去告訴媽咪,在經過爺爺書房的窗戶時,她看見佑其哥哥、宇書哥哥打開爺爺的雪茄盒,听見他們小聲的說︰「嘿,這里面有錢耶!」
她錯愕的看著他們把鈔票塞進褲袋,意識到他們偷了爺爺的錢!
這時黎恩剛好推著擺滿清潔用品、雜物的推車走進去,他臉上那紅紅綠綠的漆是洗不掉的,看起來比平常還要髒。
她的佑其哥哥和宇書哥哥並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們把黎恩推來推去,仿佛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顆球,他們嘲笑他的衣服、頭發,甚至說他的面無表情很像是個白痴。
牧寧海覺得很難過、很想哭;牧清卻在這個時候走進書房,嚴苛的他甚至沒說話,只是一揮手就讓兩個男孩知道該住手離開。
她看著爺爺打開雪茄盒,拿起一根叼在嘴里,突然開口,「站住!」
他們心虛的回頭,而黎恩則是安靜的在清理垃圾桶。
「盒子里的錢呢?」
「不知道呀!」牧佑其搖搖頭,指著黎恩,「他剛剛一個人在這里,一定是他偷的!」
牧寧海震驚得簡直無法動彈,她的親哥哥繼當小偷之後又說謊,這完全違背他們從小接受的嚴格教誨。
牧清拉長臉,大踏步走到黎恩身旁,用力扯住他的手臂,「拿出來!」
黎恩的臉上浮起怒意,用力甩開他,「我沒拿!」
牧寧海感覺得到黎恩並不是第一次被誣賴,他努力維持的自尊讓他直挺挺的站著,臉上充滿急著想自衛的憤怒和痛苦。
「是他偷的!我們都看見了!」
牧佑其指證歷歷,就連牧宇書也提供證詞──
「把他送去警察局關一輩子好了,死小偷,真不要臉!」
「我沒有!說謊的騙子!」黎恩憤怒的抓起垃圾桶用力丟過去,牧清從後面勒住他的脖子,阻止他的攻擊。
「我叫你拿出來!懊死的雜種,別讓我動手揍你!」牧清用力將他往前推,讓他重重的撞在書架上。
「他沒有拿!」看見黎恩臉上痛苦的表情,在窗邊的牧寧海終于忍不住朝屋內喊著,「他沒有拿錢!」
牧清驚訝的回過頭,看見站在窗口的孫女,「你在那里干什麼?快走開,去找你媽去!」
她伸手指著哥哥們,「黎恩沒有拿錢,是佑其哥哥和宇書哥哥拿的,我看見了!」
「你說什麼?」牧清眯起眼楮,冷酷的看著她。
她很害怕,她知道眯眼楮是爺爺發怒的前兆,但她得勇敢,她得替黎恩作證,他才不是小偷。「是哥哥拿的,我看到了!就在他們的口袋里,爺爺的錢就在他們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