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中間,卻失了方向。
引他前來的內侍請旨︰「王爺,您是先去覲見太後娘娘,還是先去拜見皇上?」
靜默了片刻,拓拔長壽淡笑出聲,「自是要先拜見皇上,再去請太後娘娘的安。」
他直奔皇上的正和殿,對宮闈的熟稔根本無須內侍領路。長驅直入,他停在正和殿寢宮的門外。
拓拔弘正獨自下棋,一人一壺酒一盤棋,孤寂得好似身處寒冬。
靶覺有人進來了,拓拔弘下意識偏過臉去瞧,那一瞬間怔住了,「李奕?你……你還活著?」尚書李敷不是已經代他賜毒酒,牢獄間已傳上回話,說李奕已服毒酒身亡。
他笑回皇上︰「李奕已死,皇上勿驚。」他並不見禮,一步步慢慢地往拓拔弘身邊去。
愈來愈近——
李奕已死,那他是……
「你不是李奕。」牢獄中,他曾出手勒住他的命門,當下他的眼神告訴他,他絕不是小小的宿衛監,那他是……
「你到底是誰?」
「不敢有瞞皇上,」他探了探拓拔弘手邊的酒,還是熱的,極香,「臣乃城陽康王拓拔長壽——您的叔父啊!」
叔父?他是拓拔長壽,他那個離宮十年的短命王爺?
看他如今的情形,與短命二字沾不上邊啊!是了,先帝二十五歲那年已駕崩,他這個短命王爺卻仍瀟灑地游走世間,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命短福薄,誰才是真正的富貴延年?
「叔父,」拓拔弘讓了他座,「一人下棋著實無趣得緊,不若叔父與子佷對弈一局。自幼便听先帝跟佷子念叨,說叔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先前叔父的琴技,佷子已有所領教。叔父棋藝之精湛,也讓佷子向您討教兩招吧!」
「我慣使黑子。」拓拔長壽瞄了眼棋局。
拓拔弘卻好心勸他︰「黑子此時所對局勢大不利啊!」
「慣使黑子,再不利也是慣了。」拓拔長壽坐到他對面,捻起了被他下了半遭的殘局,「我的棋藝談不上精湛,不過是長年纏綿病榻,撫琴、下棋聊解煩悶罷了。」
輕松落下一子,黑與白勢不兩立。
白子再進一招,成圍攻之勢,拓拔弘輕易擇掉了被白子團團圍住的幾枚黑子。手一松,他將黑子丟進了拓拔長壽的棋壇內。
「叔父,抱歉了,奪了你的地盤。」
拓拔長壽無畏地笑笑,「未到最終,難解勝負。不過是一塊小小的地盤,我還不放在眼里。」
「是啊,叔父偽裝成尚書李敷的弟弟進宮,志自然不在這小小的地盤。」拓拔弘棋勢如虹,放手幾招已退了長壽王爺黑子的進擊,「叔父,您要當心了。」
長壽王爺依舊是一派輕松,不過是照著自己的步伐步步進逼,不急不慌。
拓拔弘于棋局上得了利,專心于同長壽王爺的心力較量上,「借著假身份闖入宮闈,意圖不軌,單憑這一點,朕便可以立即將你拿下。」
長壽王爺當听不見,落了子反問道︰「宿衛監總長是誰,你知道嗎?」
「魏曉夫——朕自然知道。」
「你知道他的名字,可你知道魏曉夫出身寒門嗎?」他斷是不知道的。
拓拔弘心頭一緊,寒門子弟如何能入朝為官,還是宿衛監總長如此要職?他的神情已經告訴拓拔長壽,他贏了。
「是我推薦他入仕途的,早在十年前,我離宮之日便開始步步培植自己的勢力。歷經十年,我的門人幕僚早已遍布朝野內外。不僅如此……」
他笑吟吟地落下黑子,已布成一張大網將拓拔弘的白子團團包圍。他放手一顆顆取其白子,收復河山。
第八章勝負難解(2)
「趙引儀這個名字听說過吧?世家大族最看不起的商人,皇上更是瞧他不上了。可你知道嗎?他的財富足以撼動半壁江山,招兵買馬更是離不開那一手的銅臭味。」
「他也是你的人?」拓拔弘的眼神顯得慌張,全勝的棋局下到這遭竟兵敗如山倒。
「他是不是我的人,我說了不算。我只知道,一旦我手下的兵馬圍攻都城大都平城,一年內糧草不斷,他是可以替我辦到的。」
他是在拿話嚇他?拓拔弘振作精神,「你莫要說這些空話,如今你陷在宮闈內,朕隨時可以將你活捉,取你性命更如探囊取物。」
「還記得牢獄中我們那次相見嗎?」拓拔長壽把玩著桌上皇帝用的器皿,好似把玩著自己的隨用,「我三步之內可以取你的性命,不過是瞬間之事,還提什麼宮內宮外?」
拓拔弘再不容他放肆下去,「來人!傍朕捉住這個亂臣賊子,來人——」
他連喝了幾聲,卻不得人應答。惟有拓拔長壽放肆的大笑,響徹雲霄。
他果真與十年前不同了,即便是笑,也可以撼動長空,「不必再叫了,你的人都給我調走了。此刻,這後宮之內遍布我的手下。捉我這個亂臣賊子的人一時半會兒可來不了,若取你性命,用不得旁人,我一人便夠了。」
「你……你想謀朝篡位?」拓拔弘竭力穩住身形,不願叫他看出自己的慌張,更不願叫他看扁了自己。
只是,連他的掩飾在拓拔長壽的眼里都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當年,你父皇讓我在活下去和馮小九之間做出抉擇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權力的重要。沒有權力,于宮廷內掖想要獲得幸福根本是妄想。十年,我離開這十年一直在精心謀劃,只為有朝一日可以放手索回本該屬于我的人和幸福。」
今日,他終于做到了。
只是太快了些,他本想確定小九的心意後再有所作為。不想拓拔弘橫插進來,妄想再次將小九自他身邊奪走,才迫他提前行動。
攤開手里的黑子,這局棋已務須再布下去,拓拔弘連翻轉的機會都失去了。
長壽王爺卻給他最後一個機會︰「放了馮小九,自始至終我要的就只有一個她。得了她,我不會撼動你的皇位。」
放過小太後?拓拔弘大笑不已,「小太後已經是太後,不論你是以死去的李奕身份,還是以長壽王爺的身份,你怎麼能和太後比翼雙飛?你怎麼能娶你的皇嫂?」
「哈哈哈哈!」現下輪到長壽王爺仰天大笑了,「你以為我會在乎這個?在乎世俗的眼光,在乎她曾是誰的妻,誰的後?」
若是這般,他也太看輕他對馮小九的愛了。
「實話予你說了吧!我不在乎小九是不是嫁給別人,也不在乎她曾經是誰的皇後。我之所以離宮續命,讓自己長活于世,就是要陪著她!我要這世間陪她最長、最久,陪她走到最後的那個人是我——是我拓拔長壽。即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如當年的選擇,將那株草繡球抬進宮,而我……遠走天涯。因為我知道,我活著,便是對她最大最深最久的愛。」
「你要我放了小太後,可你有沒有問過她,她願不願意跟你走?」
轉過臉去,拓拔弘望向殿門之外,「你呢?你願意離開皇宮,拋下太後的尊榮,跟他走嗎?」
***
他沒有進她的文明殿,遂她來見他了。這許是守住拓拔弘最後的機會,她不能有負先帝之托。
略過拓拔弘,馮小九停在拓拔長壽的面前,帶著她那一身為北魏太後的朝服。
「你不該回來的。」
他們倆面對面,以馮小九和拓拔長壽的身份再一次面對面,倆倆相望。而她頭一句說的,竟然是——你不該回來。
拓拔長壽闔上眼,再度睜開,已是滿眸柔情,「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當年拋下你獨自離宮,你怨我沒有遵守承諾帶你回燕地。可我有跟你解釋,我命人將那株草繡球抬進宮見你,你就該知道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