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搖頭,「不用了,死了倒干淨,要是我早點死了,姐姐就能活下來了。也許,咳咳……韓醉年,也許你的南唐就不會滅了。你也希望我死,是不是?」
她的話在韓醉年的心上劃出一道口子,只是一瞬間,只是那麼一瞬間,他的心松動了,想著如果她早點死掉,或許南唐……
他很快摒棄了這個念頭,然而握緊的手再一次地松開了。
江正望著他抽出的手,心內已是明了,「你走吧,沒有人會攔著你,我跟趙匡胤說過了,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很快,很快大家都會如願,很快……」
她闔上眼露出淡然的笑,再沒有力氣支撐她張開眼看看這大好河山。
第6章(1)
病入膏肓?
韓醉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前些天還好端端的,她一直活得精神爍爍,這才幾天的工夫?就……就病入膏肓了?」
他掐著大夫的脖子大喊︰「她不過是咳嗽而已,說不定……說不定只是偶感風寒,吃幾服藥就痊愈了,她依然是那個將天下玩弄于掌間,我行是素,永無畏懼的江正。你告訴我,你快點告訴我,告訴我她只是染了小疾,快點告訴我!」
大夫被嚇跑了。
然後,汴梁城內最好的大夫來了,又被韓醉年趕跑了。
直到宋帝趙匡胤親派的御醫來了,眾大夫眾口一詞——江正病入膏肓——韓醉年不得不相信他最不想相信的結局。
推開厚重的雕花扇門,她就躺在那里,慘白著臉。韓醉年停在床邊,站在那里俯視著床上她,居然輕笑出聲,「剛進府的小丫鬟不小心瞧見你現在的樣子,還以為這床上躺著的是一具死人,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床上的人仍是緊閉著雙眸不說話,好像什麼也沒听見似的。他知道她能听見,他知道她還活著,他知道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可以要了她的命,甚至連佛祖也不能。
他將藥湯放在床邊,試圖將她扶起身好喂藥,「我們該喝藥了,喝了藥你的病就會好,你就可以彈琵琶、畫畫、作詞,或者……其他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將勺子放到她的嘴邊,可無論他怎麼努力,藥湯都喂不進她的嘴里。之前服侍她的丫鬟就說了,她不喝藥,無論是昏迷還是清醒她都拒絕喝藥。
她想干什麼?
她想死嗎?以死向誰贖罪,還是為自己求得解月兌?
韓醉年看著她如此寧靜的模樣就火大,他沖到她的面前,手捏開她的嘴,努力將藥往下灌。很快,藥湯就順著她的唇流淌出來。
她是真的拒絕喝藥。
韓醉年頹喪地擦著她唇邊的藥湯,頹喪地端起碗想再試一次。可他知道,一切都是徒然,對于一個執意要死的人來說,任何的救贖都挽救不了一顆必死之心。
他重重地放下藥碗,一個箭步沖到她的面前,雙手緊勒住她的咽喉,「你想死是吧?你覺得死了就一了百了,是吧?告訴你,沒那麼容易。你惹了天大的亂子,你讓整個南唐江山覆滅,你竟然想以死逃避?未免也太便宜你了。」
他氣急敗壞地對她怒吼,他腕間的佛珠滑過同樣冰冷的她的臉龐,「你讓我亡國,你讓我所有的志向成了灰燼,你讓我的父親臨死前沒有兒子送終。你讓我失去活下去的目的,你自己卻想就這樣一走了之?休想!你給我活下去,既然活著是受苦挨難,你就得陪著我歷經磨難。就算人世間是活地獄,你也要陪著我忍受煉獄之苦。」
他將藥湯全都灌進自己的嘴里,一手托起她的下巴,他以嘴喂藥,迫使她將藥全都吞進肚中,再吐不出來。
他們品嘗著彼此唇間的苦澀,正是這世間的苦將他們聯系在一起,此生再月兌不清干系。
不知道是御醫親熬的藥起了作用,還是江正發現有時候死不比活著更容易,總之韓醉年一日日看到了自己以唇喂藥的成果——她漸漸地睜開了雙眼,雖然雙眸還是混沌未明,可她已經開始喝粥了,日日精心的照料讓她終于走出了那兩扇雕花門,坐在日頭底下,紅塵也越發地明朗開來。
自她醒來後,他們對這些天發生的事只字不提。
見她今日精神不錯,他提了那把金線琵琶遞予她,「彈首曲子來听听,也算是對我照顧你這麼些天的獎賞。」
她含笑著接過琵琶,拿著帕子細細地擦拭,多日未踫這琵琶竟也落滿塵土,「塵歸塵,土歸土,我們終究要回到該去的地方。我不再彈琵琶了,你知道,我不配擁有這把琵琶。」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她還在自責,且這一生都要活在毫無理由的自責中。
「你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除了這句,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有的時候,當局者自己想不開,任誰勸說都只是無用。
「你或許白救了我。」江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周家的女子全都是盛年時亡,沒有幾個人能活過三十歲的。听娥皇姐姐說,幾位姑母、姑婆都是二十來歲時病筆的,而娥皇姐姐病逝時也才二十八歲——所以……也許過不了幾年,我還是會突然病倒然後一命嗚呼。」
他不知道她告訴他這些做什麼,但他知道,他並不想听到她短命的消息。
「你什麼時候死我不管,我只是不要你死在我眼前。等我走了,你再病死也成。」
走?他說走?是了,他們向來不是一個陣營的同僚,會分道揚鑣只是遲早的事。江正狀似不經意道︰「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走?」
她還是提了,他們誰也逃不了的問題。
韓醉年知道,自己一直不明不白地住在這里。他算什麼?既不是她的親人,也不是宋帝的功臣。作為一名亡國之臣,他竟然住在如此富麗堂皇的殿宇里——他甚至算不得南唐的臣子,他是在國亡前被敵人帶到了這里,他效忠的國主要砍他的腦袋。
柄亡、家破、父死,他以後的路——在何方?
被軟禁的時候他毋須考慮這許多,她病重的時候他無心考慮這些,如今問題被擺在他面前,他竟發現自己無路可去。
她的戲笑很不是時候地響起︰「怎麼?你還舍不得離開了?」
他回言以對,「當然會走,等你有能力自己站起來的時候,我就會干淨地走人。」
江正的臉色有點閃爍,她其實很希望他說︰我就賴著你了不走了。
她病重的時候他種種的反應一再告訴她,他愛她,舍不得放她獨自在這空落的大院里。可……為什麼又要走呢?他們這兩個舉目無親的人投靠在一起不好嗎?
她正想主動對他說點什麼,忽然管家急匆匆地跑過來,「小姐,王爺來了。」
韓醉年還不明白,「哪位王爺?」
避家周伯急忙回說︰「還能是哪個?常來這里的還不就是那位王爺。」
知道韓醉年听得雲里霧里的,江正索性對他明說了,「是趙匡義。」
話音未落,那位以自大著稱的王爺已經大搖大擺地走進後庭。江正也不起身,端坐在圈椅內笑道︰「江正身子不適,就不給王爺行禮了。周伯,請王爺去前廳坐,哪有把客人往後院領的道理。我多日不在府上,你們倒是把規矩都給忘了。」
避家周伯听了這話正好上前請王爺往前廳去,不料趙匡義根本不買她的賬,坐在她的對面兩步之外,他冷眼瞅著她,那副表情怎麼看都只能用色咪咪來形容。
趙匡義手一揮,幾個隨他前來的侍衛立刻抬了幾大箱的東西擺在院子里。韓醉年掃了一眼,怎麼看都像是提親的行頭——他很快忽略了自己不適宜的想法,無論如何他都不相信趙匡義敢動他皇帝哥哥喜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