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緊茶盞,神色俱厲,韓醉年留意到他的指關節捏得發白。他忽然記起,每次見到小長老,好像總會提及已故的昭惠皇後,莫不是他與昭惠皇後有什麼關聯吧?
這分猜測讓韓醉年不再多作停留,如同莫名其妙出現一般,他再度莫名其妙消失,直奔皇宮而去。
他前腳跨出禪房,後腳一副胖胖的身影便打屏風後面鑽了出來。
「你不怕他查出那些事來?」
小長老兀自品著手中的霧里青,想來這好東西他並不打算與任何人分享,包括這大胖和尚,「怕?當真查出實情,該怕的人……是他。」
他以食指、中指點著茶水灑到地上,塵歸塵、土歸土,萬物皆有歸宿。
「快些做好你的水域分布圖,我會盡快安排你離開這里。大事將近,只欠東風。」
有個曾是先皇師傅的父親,韓醉年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宮秘檔的規模與保密性,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除非有父親韓熙載大人的幫助,否則他這輩子也休想進入保存著皇宮秘檔的暗壹閣。
「父親,我想去皇宮秘檔里調閱一些史冊,請您批準。」
常年飲酒讓韓熙載的手指抖得厲害,「你還沒放棄調查那位小長老?」
「父親,我確信這個人接近國主是別有目的。」他拿了杯茶換掉父親手中的酒,他實在是喝得太多了。這幾年他年歲漸大,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再這麼瞎折騰下去,可怎麼是好啊?
韓熙載握著茶杯卻送不到嘴里,他只是盯著兒子,「即便讓你查到了又能怎樣?國主不會相信你的話。」
「我握著證據,由不得國主不信。」韓醉年志存高遠,「一旦國主對小長老失望,他就會明白佛救不了江山社稷,在此動蕩時節惟有武力才能一保南唐安度萬年。」
韓熙載望著兒子,望著兒子的豪情壯語,望著兒子滿月復抱負,依稀瞧見了自己年輕的歲月。
悠悠長嘆,他放下茶盞往後院去,「你根本沒弄明白,是國主相信佛能救南唐,于是才有了小長老。」
「父親,您說什麼呢?國主只是被那個小長老給蒙騙了。」韓醉年堅信一旦趕走了小長老,國主會從佛的世界里頓悟,真正的頓悟。
韓熙載漠然地搖著頭,走在前頭,背對著他唉聲嘆氣,「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很清楚,沒有了小長老還會有其他的和尚出任國主的精神導師;沒有了清涼寺,還會有其他的寺廟容國主暫忘國患。」
「所以我們就什麼也不做,看著國主就這麼下去,眼看著我們成為亡國奴?」韓醉年最看不得的就是父親每日沉溺于醉生夢死,給他起的名字居然也叫「醉年」,「你當真希望我同你一樣醉醉年年,直到死嗎?」
他太年輕了,他不懂有時候可以醉醉年年,直到終老,那是人生最大的福氣了
韓熙載乍收住腳步,沉沉嘆道︰「你真是不听勸啊!」
「彼此彼此,有其父必有其子。」言下之意,您也從未听過我的勸。
韓熙載扭頭往門外走去,很不符合他文豪形象的開始罵罵咧咧,「查吧查吧,你會查到你想要的一切,然後你會發現,其實那並不是你真正希望看到的。」
第2章(2)
有了掌管內史的父親幫助,韓醉年輕而易舉地查到了他想知道的一切。翻開那些被年月壓住的往事,他尋到了她——
謗據內史記載,昭惠皇後在位期間常接一個人進宮作陪。此人並不是什麼小和尚,而是一個小泵娘。最令韓醉年感到奇怪的是,那小泵娘也叫江正,可她並不姓「江」,她和昭惠皇後一樣姓「周」,她叫周江正,據說是周家的本家親戚。
闔上那厚重的史書,韓醉年閉上雙眼,根本不敢把自己的想象和現實拉到一塊。
他不敢想象,如果昭惠皇後召見的那位本家小泵娘就是今日的小長老;他不敢想象,如果周江正就是江正;他不敢想象,如果那日在船上所見絞發、焚絹的小姐就是清涼寺的住持……
他不敢想象,讓一個女子成為古剎住持、國主導師,這背後該有著怎樣驚天大秘密啊!
如果,如果一切如同他的猜想,江山社稷極有可能毀在他……不,是她的手上。
「明了,快,我們去清涼寺。」
現在,馬上,他要見到他……或是,她!
夜已深沉,少了白日里紛紛擾擾的香客、頌經聲,百年古剎充斥著肅殺之氣。
來了太多次,韓醉年對小長老的禪房已是熟門熟路,他不驚擾任何人,只留了明了和一干家丁在外監守著寺廟,獨自向住持的禪房走去。
他在彈奏著琵琶,那是韓醉年不曾听過的曲調。自他記事起,父親便常常在家中設筵,舞伎、曲樂是斷少不了的。受父親的恩惠,這世上他沒有听過的樂曲實在是少之又少,這個和尚再次讓他感到驚奇。
不避不躲,他推開禪房的門,站在了他的跟前。
琴聲依舊,他盯著他,十根手指卻不受任何影響盤桓著它們的道路,直到曲終。
琴聲乍停,韓醉年忽然覺得心頭空空的,不可否認,他的琴聲影響了他的情緒。
「那種喧囂過後曲終人散的冷清叫你難以忍受吧?」江正揚起頭,走到他的面前,佛珠在指尖轉動,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著,像尊觀音。
「我查過宮中秘檔,昭惠皇後在世時,常常請一位周姓的小姐進宮作陪,那人恰好也叫做江正——小長老,敢問您認得這位周江正小姐嗎?」
他不答,只是望著他笑,「韓大人其實是想問,我江正和這位周江正小姐是不是同一個人吧!」
「你願意告訴我真相嗎?」韓醉年留意到,每次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他都會以「我」自稱,而不是像在外人面前一口一個「貧僧」的叫著。
他之于他有什麼不同嗎?
這個想法讓韓醉年心生怪異。
「還是明說了吧!醉年想問︰小長老您沒有投錯了廟門,對嗎?」只要他給個答案,無論是真相還是謊言,韓醉年只是想更進一步探究他的內心而已。
「你的調查沒有告訴你嗎?我並非自己投身廟門的,我是在佛出世時就被人舍進了廟里,你該問舍我的那個人,有沒有將我投錯了廟門。」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因為身高的差距,小長老只能仰著頭望向韓醉年,而這樣的舉動恰好讓他揚起下巴。韓醉年留意到他有一個比女人更美麗的下巴,那般的優雅迷人,如果這下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留意到自己出格的想法,韓醉年尷尬地揉揉鼻子,他慶幸即便小長老佛法無邊,也看不見他的內心,要不然他一頭撞到佛祖的金身上得了。居然對一個和尚起邪念,他該下地獄,頂底下的一層。
可如果小長老不是和尚……
哦!得了吧,韓醉年!
「我們還是話歸正題吧!听聞與佛同浴可洗滌身心,清除雜念,不知小長老可否成全醉年這一要求?」
想以同浴對他驗明正身?
小長老繞過屏風走向禪房的北面,他向韓醉年招招手,示意他也過來。當著他的面,小長老拉開禪房的後門,赫然之間一湖冒著熱氣的溫泉顯現在他的面前,令韓醉年乍舌。
他雖不信佛,可自小到大也常來清涼寺走動走動,他怎麼不知道這里竟然有一湖溫泉?而且居然就在小長老禪房的後面?
「這……」
「如你所言,沐浴可淨化身心,我自小便愛待在這湖水里。不是說想要我為你清除雜念嗎?一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