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喏小姐努嘴示意身邊的何焯,「潤千啊,看來,你的茶局可以開始了。」
何焯抬頭正好迎上何夫子投來的目光,還是那種仿佛可以洞悉一切的銳利,還是那種他不喜歡的放肆與坦蕩。他刻意將眼神略過她,招呼一旁錢家書坊的管事。
「何某謝過今日來參加茶局的諸位,其實何某請各位前來的目的相信大家都很清楚了。」他拿出一旁的手稿丟到案上,「何某每屆科舉都會著書一部,供各位參加科考的學子賞閱。今年這部《八股錦繡集》早已經著好,然這次與往常不同,這部書我只印一百冊……」
全場嘩然,眾人皆知何焯每屆的八股文集錄都要印上萬冊。這回只印一百冊,那哪有什麼賺頭啊?
卻听他說道︰「我知道在座各位的想法,單印一百冊于各位而言那是再小不過的生意了,何某人何必如此勞師動眾驚擾各位——何某人自然有何某人的想法,只印一百冊,每冊五百兩銀子。」
全場再度嘩然,五百兩銀子一本書,這是天價,天價啊!這怕是有史以來最貴的書了。
「這……這五百兩銀子一本書,這恐怕不太好賣吧!」何家阿翁拋出了眾商家的心里話,卻顯然不是何焯想听到的話。
「這本《八股錦繡集》非同一般的書,我相信它會給那些學子一段錦繡人生,它的價值遠遠不止這五百兩。」何焯話鋒一轉,「諸位如果懷疑何某人的這部書,大可以喝完這盞茶就放下走人,他日有生意再做便是了。」
來頭最大的錢家書坊管事的首先表態︰「怎麼會?怎麼會?我們錢家書坊是接定了何公子的這本書了。」
五百兩銀子?何焯往屆的八股文集錄被炒到一千兩銀子,都有富家子弟爭搶著要買,區區五百兩銀子有大把的人往外掏。
就如何焯所說的,他的八股文集錄那可不是一般的書。那里頭詳細記錄了如何應對科考,如何寫出上佳的八股文,最重要的是他對往屆的考題進行了分析和篩選,押寶率高得嚇人。但凡是參加科考的學子無人不想取他的集錄一讀,為了錦繡前程,十年寒窗都熬了,還會在乎這五百兩銀子?
何家阿翁把這前後的事聯起來想想立刻回過神來,這近在眼前的財神爺怎麼能放跑了呢?他連忙賠笑︰「老叟失言了,還望何公子莫怪。往屆何公子的手稿都是交由我們家印刷成書的,我們何家書坊做出來的東西,何公子是了解的。這次的手稿不如也交由我們何家來印吧?」
「若何公子對此前貴書坊做的書全然滿意,也就不用請我們大家來赴茶局了嘛!炳哈!」錢家管事大笑兩聲,鬧得何家阿翁怪抹不開面子的。
倒是何焯出言幫他解了圍︰「在座都知道,何某身無長物,六試不中,惟有寫幾篇文混個日子。遂要各位幫忙,讓何某的粗文不至于辱沒了眾學子的眼。各位盡展所長,何某就倚賴諸位之長了。」
說白了,誰開出的條件最好,他就把書稿交給哪家書坊。
誘餌丟出去了,任一干獵物撕殺,他閑閑地坐在一旁喝著他的菊花茶,品著他的菊花糕,享受著他涼涼的自在。
儒茶青幽內已是一片鼎沸,這家說自家好,那家說你家孬,爭來說去,口沫橫飛,卻听喧囂聲中傳到一道亮脆的女聲︰「夫子不夫子,你我皆夫子。吾乃名夫子,汝為真夫子,孰真孰假乎?何夫子是也!」
何焯的茶盞終于落了桌,他慢慢地掀起長衫,蹺起腿示意眾人莫要再吵了,「何某決定將書稿交由何夫子親自印刷成冊。」
這就是他的決定——確是交給何家書坊,卻是交給何夫子。
錢家書坊管事的雖感失望,可主顧都這麼說了,他們也只得認下,只等著來年有機會再賺上一筆。臨走前仍不忘向何焯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喏喏小姐替何焯送客,何家阿翁忙著簽下契約,偌大的廳堂只得何姓人士兩名。
「干嗎花錢辦這個茶局?」何夫子斜眼瞥過他。
「想喝茶了。」他笑。略掃了她一眼,他牽起嘴角,「今日倒是刻意裝扮了?」
輪到她得意了,「來喏喏小姐的地兒,不裝點一下,我是不敢來見你的。」
「怕被比下去?」他望著喏喏小姐的背影努了努嘴,她不做聲,只是笑。他湊到她身旁,近到幾乎貼上她的臉龐,「你本無須跟她比較,你知道的。」
第1章(2)
她的眼底泛過亮光,因為他舊事重提,「你知道我要什麼,何夫人——明媒正娶,這世上唯一的何夫人——不是妾室,不是偏房,不是見不得光地收進房里,更不是添置一房外室。」
是,他知道她要什麼,可……他還沒想給呢!
他們認識幾年了?
三年、四年?好像不長,可久得他們已然習慣彼此的存在。
幾年前,他以拔貢生的身份進京,被尚書徐乾學、祭酒翁叔元收為門生。然他的秉性實在過于耿直,遇事直言辯正,因而常遭官員或同門的妒忌和中傷。就連他名義上的恩師徐乾學也對他漸生惡感,換作一般門生定是極盡所能地巴結認錯,扭轉乾坤。
可換了他……
他直接上書徐乾學,要求削去門生名義——他是早對徐乾學巴上踩下的做派感到不滿了。
性情使然,從此,六次應考他均被排擠——即便他寫得一手的好八股,他仍難以入朝為官,終日以落第學子的身份浪跡京城。
回鄉?
他丟不起這個人,那年離鄉進京之前,他誓言有朝一日將衣錦還鄉。
求個師爺的名分跟隨在大人身旁?
那些大官有幾個文采如他?他心有不甘。
想來想去,他終決定集自己的八股文成冊,借他一代才子的名聲,將所寫之文印刷成書賣給眾學子。一則,他要世人見到其真才實學;二則,京城處處花費,要想保留他的文人風雅,沒銀子使是萬萬不成的。
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認識了印書女何夫子。
哪有一個姑娘家家取這樣的名字?夫子?
你知道夫子是什麼意思嗎?他問她。
她回說︰你不就是一個何夫子嘛!
她一語中的,這一語譏諷了他,這一語也拉住了他的目光。
做我的妾吧!省得整日在印書坊里勞碌——做他的妾,這是他能對她開出的最好的條件。畢竟何家世代書香,在老家崇明那也算得上有頭有臉的大戶,每年祭祀祖先,他是領頭獻上貢品的人物。
娶一個書坊里的印書女為妾,于他……已然出格。
明媒正娶,非妻不可,且,我何夫子將是你何焯唯一的女人,除非我死——她口氣甚大,卻沒有嚇退了何焯。
這幾年他仍不改條件,時刻將收她進房的話擺出來。遇到他喝多了,或春風得意之時,價碼水漲船高,他願娶她為偏房。
除了正室夫人這個位置,他什麼都願意給她。
辦茶局請眾書坊的商家來爭這部手稿,也不過是為了迫她就範。偏偏听到那首他們初次見面她信手拈來的打油詩時,他又心軟了。
罷了罷了,以金錢逼迫一介女流之輩,實非君子所為。
他喜的不就是她的性情和與他相通的才學嘛!正想著自己的心事,遠遠地看見喏喏小姐朝他們走過來了,何焯想跟何夫子拉開距離。她似乎更了解他的心思,比他還動作迅速地抽身,客套而冷淡地笑著,「改日親自登門去請何公子的手稿哈!」她擺擺手,掛著洋洋灑灑的笑擦著喏喏小姐的肩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