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公,我已經是糧道道台,身為衙門中人,在杭州城危難之時事先逃走,這叫擅離職守,這是瀆職的大罪。為私,在這緊要關頭,留下你一人守著這座沒兵沒糧的杭州城,不等于看著你去死嘛!」
他不能留下王有齡一人守著這座城,無論是情義上還是道義上,此事皆不可為。
「無論生死,我陪著你,大人。」
一句話,胡順官撇下了自己這條命,卻握緊了這份兄弟情。
此人以命相托,王有齡還有何話可說。
沉默著斟上兩杯酒,沉默地舉杯相踫,兩杯冷酒進了兩個男人滾燙的胸中——這輩子的兄弟情就此吞進了心坎里。
「順官啊,你我之間什麼話都不說了,不說了……可有一事,我還是得講啊!」
托著腮,王有齡的手指不時地在桌面上畫著圈,「你……你知道為什麼運送軍糧至上海後,我突然決定迎娶采菊過門嗎?」
「因為阿四。」
胡順官悄無聲息地冒出一句,听得王有齡心頭一驚,「你……你知道?」
他的心思不僅用在經商之上,對人、對情也同樣細膩,「我知道,你是喜歡阿四的。」也許……也許直到如今仍對她難以忘懷。
在胡順官一個男人的眼光看來,阿四這樣的女子就像法蘭西的紅酒。
初嘗起來不怎麼樣,甚至味道還有點怪異。喝上幾口,便被她干醇香濃的味道所折服。再喝下去,有點微醺,卻不是醉,迷茫中想再品她的味,不知不覺便喝多了。眼里心里全是那琥珀色的液體,高貴中透著濃重。
那本是非常人可擁有的東西,卻讓人想仰望,想靠近。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可他不懂,以王有齡的身份,本可以在做了湖州知府以後,棄采菊而娶阿四,為何他卻反其道而行,是因為所謂的道義嗎?
「大人,我不明白既然您至今仍對阿四念念不忘,可見用情之深,為何當初……」
「就因為我發現自己慢慢喜歡上她,我才得趕緊娶采菊過門,斷了自己這番心思啊!」
有些時候,喜歡只能是深埋在心里的一種感覺,見不得光,也不必說出來。一旦月兌口而出的感情,便不再是原有那般彌足珍貴了。
「阿四是奇女子,就像一本早已失傳的古卷。一般的人看不懂,隨意丟棄在旁,但每個用心讀懂她的男人大概都會愛上她吧!這樣的女子太珍貴了,讓人不敢隨意去踫,只能這樣遠望著,靜靜地遠望著。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的好足以讓我心動,卻沒能讓我失去理智。我心知,她這樣的女子絕不會是一個合適的知府夫人。」
他的感情控制在理智範圍內,一步不錯,一步不挪,因為他是王有齡,賣了家產,賣了祖產才換回個七品官做的王有齡。
他真是將阿四的性情都揣摩透了,要她做知府夫人,不是把她磨得沒有了本性,便是知府大人被逼辭官——官威難保的知府還做什麼官啊!
在阿四看來,他也不是合適的丈夫人選吧!
那自己呢?
這個問題像把錘頭,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胸口,悶悶得痛著。
胡順官沉默的表情讓王有齡依稀讀懂了些什麼,像他這樣會做生意的男人會錯過一本好書,卻絕不會錯過一卷孤本。
看來,他接下來要托付的事,胡順官必會答應。
「我听說漕幫擔下了運送糧草的事,順官,你能不能……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阿四調走?調離杭州城,調出這次運糧的事?」
胡順官二話不說,只是微點了點頭,既然寧波已失守,不用他說,他也會想盡辦法讓阿四遠離戰火。
第十章取糧蕪湖(1)
「你說什麼?言有意已經買到了糧草,王有齡打算派兵去押送糧草回來?」
阿四瞪著胡順官,不讓他的眼神有回避的機會,「你說的是實話?」
「這等大事我哪兒能騙你?」胡順官拍著胸脯做保證,「現在時局不穩,那麼些糧草萬一被太平軍劫了去,事就大了。王大人自然不能掉以輕心,遂親派了重兵迎糧草回城。」
阿四上前一步,抵在他面前昂首再問︰「你沒騙我?」
「我騙你做什麼?」他一邊正色一邊賠上笑臉,「真是抱歉啊!本來這押運糧草的事托了你們漕幫,現在生意黃了,累你這位大管家沒法子向威爺交代。不過不要緊,以後不管是衙門的生意還是我阜康的買賣,但凡牽扯到水路運輸,定當全部交給漕幫去做。」
「是真的?你說的全是真的?」
「當然是真……」
阿四猛地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賞了他腦門一記響亮的板栗,雷聲隨之入耳。
「我給了你三次機會,你為什麼還是要騙我?」在她心中,他一向是實話實說,從無騙人之嫌的厚道人。這回遇上這麼大的事,他竟然連騙了她三回。
在這大清年間,在她舉目無親的地界,如果連他都欺騙她,她還能相信誰?
胡順官還為自己辯駁︰「我……我沒有……」
「杭州城里,王有齡手上握著多少兵,我會不知道嗎?橫看豎看全是幾張老臉,我都快記下來了。他那點兵全都守著城門呢!與太平軍的交戰迫在眉睫,他這時候調兵出城運糧,他是瘋是傻?他等援兵等得滿嘴長皰,怎麼可能這時候再送兵出城?他找死,也別拉著整個杭州城的人陪葬啊!」
他當她是傻瓜,她不能真的主動去做傻瓜被他騙啊!「胡順官,你今天就給我一句痛快話,到底怎麼回事?」
騙她是不成了,要對她說實話嗎?
胡順官沒辦法,只能豁出去了,「本來這話對你說,也沒什麼,但你萬不能再告訴第二個人——寧波失守,太平軍已經逼近杭州城。糧草還在北邊,一時半會運不進來,城已封,若援兵不到、糧草不及,很快這里就會成為一座死城。你……你走吧!」
那一聲長嘆,為了杭州城的父老鄉親,為了生死與共的王有齡,也為了他辛苦建立起的阜康基業。
「那你呢?」阿四的雙手下意識地攀上他的兩臂,她望著他,沒頭沒腦地追問道,「你也跟我一起走嗎?」
「我是糧道道台,論情論理,我都得留下來陪著王大人守城,等待言有意押運糧草回來。」他的手臂,被她握著的地方滾燙,那熱度一直燒上了他的臉,燃出一片緋紅來。
阿四不明白,這等緊要關頭他臉紅個什麼勁?她也沒空跟他較真,她知道歷史上農民起義的典範——太平軍——在攻打下城池後,對富人官家下手是多麼得狠。
現在對她,對他來說都可謂是生死關頭!
「要是言有意一兩個月回不來呢?要是杭州城里的糧草全都用盡呢?要是太平軍在援兵到達之前就破城了呢?你的阜康怎麼辦?你怎麼辦?」
「不會到那種境地的,小言已經在籌措糧草了,我傾盡胺康之力,相信裝載糧草的船很快就能回來。」
他連說話的聲音都是虛的,怎可以叫她相信他的算盤能打得響亮?
「你到底在欺騙誰?你很清楚,江浙一帶是朝廷每年的糧草重地,如今戰火四起,連浙江巡撫都得向外省買糧,這糧草哪可能輕易籌集周全?還有,任何人在面臨生死存亡之時,頭一個想到的便是自己。言有意也是人,還是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怕疼怕窮也怕死的男人。你怎麼能保證在危急關頭,他會押糧回到杭州城,而不是棄你們于不顧,自己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