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宮里那些能工巧匠的精心處理,袍子很硬卻也很暖和,穿在身上連心都跟著暖了起來。
他敲了敲蘇紫衣的房門,趕著跟她道謝。
她正在想著滿月復的心事。山下傳出消息,原本輔政的永賢殿下攬了監國大任,對于從前為國效力的傷亡將士給予寬厚的撫恤。
她知道這一切與如今穿著白衣的他有關。
「你當真不回王宮了?」
「回去當王上?我從來不想坐到那個位置上,其實永賢比我更適合治理革嫫,只是我母親固執地認為只有我才配繼承她的大統。」
他有些絮叨地跟她聊起了他的家事,那些被封存在王宮秘檔里的王室丑聞——
我的母親——革嫫最尊貴的女人迎了我的父親進宮。父親一心一意地愛戀著母親,母親愛戀的到底是權力還是其他,我和父親都無從得知。
母親生下我以後認為今後革嫫有了繼承人,便將心更多地放在了政事上。父親知道母親注重邊關軍事,自請去邊關拓疆。
從文的父親習武以後為母親打下多少疆土尚未可知,宮里就傳出消息,父親在邊陲有了別的女人,還陸續生下了兩個兒子。
母親笑笑,未做多言,請跟隨她多年的黑衣人帶回了那個女人和孩子。
人帶回來了,那個女人抱著兩個兒子跪在殿前瑟瑟發抖,只求母親留她的孩子一條性命。
母親仍是笑笑,問這孩子叫什麼。
女人搖搖頭回說,他父親尚未給他取名。
那就叫永閑吧!永遠的永,賦閑的閑——母親指著大些的孩子說,能永生做個閑人也是人生一大美事,余下的那個孩子便叫二閑好了。
女人留了下來,封了夫人,被安奉在宮里一座殿宇內。她日日守著永閑、二閑,等著她的夫君——本該是革嫫女主的丈夫。
案親從邊關回來了,跪在母親的床前,一句解釋的話也未說。母親只是笑笑,讓宮人領他去看看他的女人和兒子。
母親寢宮的門在父親走出的那一瞬間緊緊闔上,直到父親病逝都不曾為她親自挑選的這位丈夫開啟過。
案親卻沒有因此住進那個女人的殿宇,對那兩個孩子更是不管不問,我到現在也鬧不懂父親的心思,既然不愛又為什麼要跟那女人生下兩個孩子呢?
二閑那時候還很小,好像什麼也不懂,可永閑已經能感覺到宮人們異樣的目光和輕慢的態度,也終于知道為什麼同是父親的孩子,他和我會有天差地壤之別。他事事謹慎小心,對我更是恪守君臣之誼,對母親……他總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沒幾年父親病筆,之後不久母親也駕崩了。我順理成章繼承了大統,可到底心不在這上頭,便找了永閑來幫忙處理政事。向來只要是我說的事,永閑必定會極認真地去做。在理政這個位置上,他做得極好,比我更好。
我賜他為永賢殿下,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成為永賢王上。
「那你怎麼辦?」
蘇紫衣很認真地問他,像他很認真地說希望永賢成為王上一般。
「我?」嗣正攏了攏身上的皮袍子,夜涼如水,他覺著有些冷,「留在這里開山種田打漁釀酒,有這麼多的事等著我去做呢!」
「你真打算留下來當農夫?」她仍是不信。
「我已讓永賢監國,你說我是真是假?」回望著她,他幾乎喃喃自語道︰「我舍不下的紫衣只有一件。」
這回她看得清楚,他臉上瞬間的緋紅,滲進了她的眼底。
沒有婚嫁,沒有媒人高堂,甚至沒有鳳冠霞帔、大紅花轎,只是他自他的屋搬進了她的房里。
來年開春的時候,蘇紫衣的肚子微微隆起,嗣正打漁的功夫好了許多,常打回大魚給她補身子。
這年大暑之日,她誕下了他們的女兒。小丫頭出生的時刻,晚風徐徐,場院里聚集著正在納涼的莊戶人,斜陽正正好。
就取名斜日吧!
嗣正褪下手腕上的紫玉珠掛到女兒的身上,笑得嘴都合不攏。
他的女兒——他和紫衣頭一個孩子啊!
斜日滿月的時候,嗣正拿出新釀的酒請莊子里所有的人喝。眾人大醉,待他回到屋里的時候,便不見了斜日。
動作如此干淨利落,除了豢養在宮中的黑衣人其他人再做不到。
他一身白衣打算下山,出莊子的時候,紫衣——蘇紫衣就坐在湖邊。
「風大,你身子還沒好,回屋躺著吧!」
她不听話地跑到他的跟前,「你要走了是不是?」
他點點頭,又急著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
「不會,你不會回來,你再也不會回來。我知道,你要回去了,重新穿回那身紫衣當你的王上,我知道最後的結果一定會是這樣。」
所以他們之間不談婚嫁,想在一起的時候就在一起,等到不能在一起的那一刻,不妨坦蕩些——她曾不止一次地這樣告訴自己,可到底還是放不下,舍不得,是不是?
嗣正不想再多做解釋,他也沒有時間跟她耗費,這世上還有另一個女子在等著他。他只是一再地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相信我,我不是我父親,不會背棄自己的承諾。」
他走了,不理會她透著湖光的淚水走得決絕。
下了山,早有馬車等在那里。他跳上馬車,車夫策馬而行,他不問去向,只因他知道這輛車只會往一個方向去——永賢在的地方。
京畿附近極偏僻的一處院落,車夫開了院門便遠遠地躲開了。嗣正未進屋已見永賢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他不知已跪了多少個時辰。
嗣正自他身邊走過,獨步到桌邊坐下。他偏好的茶已沏好擺在那兒,他端起茶便飲,並不叫永賢起身。
他愛跪,就跪那兒吧!
只是,他還有話問他。
「把斜日還給我。」
永賢連磕了三個頭,撞得地 作響,「王兄,我出此下策,只為請您回宮主持大局。」
潑去上面的茶末子,他哪里還有一點王上的尊貴,跟個農夫差不多了,「我早已有旨意將王位讓與你,你不必再謙。什麼監國、護國的,直接做了王上便是。」
永賢又開始拿頭撞地了,「王兄這話,臣弟就是當場撞死也無以表真心。臣弟是什麼身份?能跟王兄稱個兄弟已是折殺,這王上之位,臣弟是連死都不敢想的。」
「那你還是趁現在開始就好好想想吧!」嗣正反剪著手起身,撩了撩身上的白衣,「我已經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無事的時候釣釣魚,釀釀酒,日子逍遙自在。看著自己種下的東西開花結果,也很有成就。這個什麼萬民景仰的革嫫王上,還是你做更好些。」
永賢卻另有所想,「是因為那位蘇小姐吧!王兄若喜歡,立為後就是了。」
「她不適合王宮的生活,還是在霸王莊里更自在些,這點和我一樣。」
不想再跟他多浪費口舌,每晚的這個時辰,斜日都該喝女乃,然後窩在紫衣的懷里安然睡去了,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永賢,今日把話挑明了吧!我厭倦王宮里的生活,若不是關在那座氣勢宏偉的百年宮殿里,母親和父親……還有你的母親都不會是那般的下場。我想活得自在些,與我喜歡的人一起自在地過完這一生。」
永賢自地上緩緩地起身,膝蓋骨還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喉頭滾動,若這一生他有一次違抗王兄的命令,就是現在了。
「王兄,若您執意不肯回宮,我怕您就再也見不到那孩子了。」
微微一嘆,也只是微微一嘆。嗣正說了句永賢萬萬想不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