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王上讓永賢娶親的時候,他想也未想,便吐出一句,真要娶,就娶蒙家大小姐。
案親千恩萬謝,容不得她說話,這門親事便定下了。可是她的心呢?她的心早已許了西陵德,拿什麼嫁做他人婦?
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瞬間的相擁,她亦願意放棄所有,再無畏懼。
「王上,若這就是你想知道的,現在我說了,接下來的事就由你了。」
到了這一刻,景妃反倒釋然了,坦蕩蕩地站在王上面前。她不求饒,只因她明白求饒也改變不了這個男人接下來要做的決定。
很好,即使到了這種時刻,王上還是微微贊嘆。除了那身著男裝的側臉,她的性子多少也有些地方與王兄相似。
「我已經派黑衣人給西陵德送了封秘信,若他在三日內不自我了斷,你、那個孩子、蒙家和西陵家所有的人都要為你們這段感天動地的愛情——陪葬。」
景妃頹然地向後退了幾步,雖是意料中的結局,可到了面對的那一刻,于她仍是太過殘酷。
她的痛苦是那麼的顯而易見,卻不足以彌補當今王上身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忘了告訴你,我已經讓侍衛帶那個西陵家的孩子去西門了,很快他就會和他的大伯相會。」
西門外是斬首的死台,帶遣風去西門……
「不——」
景妃長嘯,唯有緊閉的宮門回應她的哭喊。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極快,西陵德大將軍戰死沙場,遣風到底保住了一條小命,卻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然後——景妃暴斃。
一切好似與她無關,拂景只是安靜地待在宮里,安靜地看著一件件震天動地的事在身邊發生,轟轟烈烈到她已忘記笑或哭。
終于,到她了。
蒙家拂景與景娘娘姐妹情深篤厚,自願留宮為青衣,終身為景妃守靈。
好簡單的一句話啊,她這輩子便被定了下來。
她知道得太多太多了,王上沒有讓她陪葬已是最大的恩德,她還妄求什麼呢?
蒙家拂景小姐終于成了青衣宮人拂景,年年歲歲,她的青春、她的親情和她那弗萌芽的愛情都埋葬在這座王宮里。
她習慣了沉默和面無表情,只是每當外人用憐憫或幸災樂禍看她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活得像行尸走肉一般也是件難事。幸運的是,她多的是時光去成就「行尸走肉」,反正余下的歲月都為了章顯這四個字。
爆里頭坐王位的人換了又換,她仍是一身青衣,恭謹而從容地度著每一天。除了那個當年隨景娘娘入宮的陪嫁丫頭九斤半,已經鮮少再有人記得她曾經顯赫的小姐身份。
忘了就忘了吧!有時候她自己都會懷疑,她當真曾做過蒙家的小姐嗎?
只是,她夜間輾轉難眠之時,那些畫面便隨心所欲地跳躍到她的面前,折磨著她心中的每一寸每一分。直痛得麻木,痛得每想起來那仿佛已是他人的事,才算罷休。
一日日,一年年就這麼煎熬著,熬到當年蒙家的小小姐成了宮里的老青衣,熬到那個春心待嫁的拂景小姐忘記這世上也有「情愛」二字。
眼見著宮里的青衣放了一批,又進來一批,她的春日已關在宮門之外。
忘了吧,連她自己都不斷地跟自己說,忘了吧!
人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的日子一天天地重復著,她以為自己的心境終究不再隨身邊的風景而轉圜。
不曾想,轉彎的瞬間——風回路轉。
那一日,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她自斜陽殿往宮人的處所走去。一步一步,腳步淺而弱,她只想做被忽略的那一個。
穿過花園中的小道,她不小心瞥到埋藏在夜色中的黑衣,借著月光她隱隱看到了熟識的面孔。
西陵客?
拂景一驚,她以為今生再不會見到西陵家的人,卻不想竟在宮中重見。
怎麼會是一身黑衣?西陵客竟然做了黑衣秘器,他為誰賣命?看他躡手躡腳的模樣,可不像受邀進宮。
她心中仍在盤算,腿腳卻不由自主地往他的方向邁去。這會兒侍衛正要過這邊來,他還傻乎乎地杵在那里,再不走定要被抓到的。
一把抓住他,拂景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詫萬分,可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跟我來。」
她領著他往自己的屋里去,好在那地方就她和九斤半兩人住。這會兒九斤半還在當值,不會有人窺見他的存在。
她猜得不錯,他這個黑衣秘器不為別人而做,全是為了破落的西陵家——所謂的客鄉組織,就是他領著西陵家殘余舊部與革嫫王朝對抗的結果,他已佔領西南邊陲,自立門戶。
西陵客說起先王鳥盡杯藏仍是忿忿難平,是啊!若非心中有恨,他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私立門戶與朝廷作對。
拂景安靜地听著他的恨,听著他這些年因恨而生的作為。她忽然有點羨慕他,他還可以把自己的失落寄托于對先王的恨上,她呢?她失去的那一切又該恨誰?
有時候,不知道真相也是一種幸福啊!
「你呢?一直留在宮里做青衣宮人?」
「嗯。」她略點了點頭,仍是面無表情,「我得為景妃娘娘守靈,先王的遺旨。」
西陵客不知該說些什麼,他進宮是為了遣風,遇見她純屬意外,先了卻了正事再說吧!
他請她去約遣風來,她照做。請來了遣風,她就守在門口。而後,遣風走了,他也走了。她平淡的人生中插進了一段小插曲,她以為日子會繼續平淡下去……
天不遂人願。
素縈王後要殺遣風,偏讓拂景听了去,在宮里做了十年的宮人,唯有這一刻她想重新端起滄江王上小姨的特殊身份,只為了救下那個她親自領進宮的遣風。
十年前她沒能做到的事,十年後她不想再讓自己遺憾了。
以自己為質,拂景與遣風一同退到了宮門口,出了這道門,他便得救了。而她會怎麼樣,她已無暇去想。
生與死,于她而言又有什麼區別呢?
偏有那多事的人要連她一並帶走。一身黑衣,跨于馬上,除了西陵客,還能有誰?
知道這些年蒙家敗落,早已沒有什麼人了。西陵客不理會她回宮的要求,堅持把她帶回了西南邊陲,西陵家的地盤。
還是棗紅漆的大門,若不計較那歲月帶來的滄桑,它依舊是那樣的宏偉華麗。只是物是而人非,西陵家再不復從前的光輝,當家的也不再是西陵大將軍。
「放我回宮吧!我好歹也是宮人。」
「現在宮里頭政權交迭,正亂著呢!你回去干什麼?再說,你本是蒙家的小姐,別的小姐到了你這年歲早婚嫁了,你困在宮里為死去多年的景妃守靈。若景妃娘娘在世,知道她耽誤了你這麼多年的好時光,她也會為你心疼,為你自責的。」
西陵客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她知道,他是動了真心的,只是他不知道的更多。
拂景仰頭望著高懸在堂屋里偌大的西陵德畫像,冷聲道︰「听著,不管誰做了革嫫的王上,你都不要同執政者作對,好好地守著西陵家剩下的這些人過日子吧!別再把他們拖進災難的中心了。」
西陵客怔怔地看著她,良久道︰「拂景,卑躬屈膝地認命不該是你的作風啊!」
他頓了頓,望著大哥的畫像回憶起從前,「我初見你那會兒,你總是說說笑笑,陽光都寫在你的臉上。即便再煩再累,見了你便什麼不快的事都忘了。那會兒,我的目光總不由自主地跟著你轉,大哥笑我,還說要找個機會替我向你提親。若不是那年突生家變,或許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