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倒把意棲問住了,他驚覺自己竟在為乜家擔憂。他本該恨不得乜家早點解散不是嗎?
「我……說不上來,畢竟在這里生活了八年,突逢變故,我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在他面前,意棲從來用不著掩飾,包括他的心,「若說在乜家有什麼舍不得,怕只有你了吧!這個家若是散了,我也就要走了,以後就沒法子跟你喝酒,為你撫琴,听你嘮叨,跟你去淘古董。」
他的話換來宜幸唇角間一抹毫不掩飾的滿足的笑,接下來是他慣有的嬉皮笑臉,「哈!總算我沒白疼你一遭。」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總愛同我胡攪蠻纏。」
意棲注意到他用傘遮去了他頭頂的雪,自己的肩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濕。他伸出手撢去宜幸肩頭的雪,宜幸忽覺他的手……好小。
「你要說正經我就同你談點正經的。」宜幸的目光從他的手挪到他的臉上,細小的雪花粘上他的臉,慢慢融成了點點水滴好似眼淚,「若乜家真的散了,你舍得你四爺?舍得……小叔?」
「宜幸……」
他沒叫他三爺,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們間就是這樣默默的、淡淡的、一步步地走到了這條街的出口。
「你其實舍不得放不下,對不對?」他無法言喻的內心,宜幸幫他理清,「連你自己也沒發覺八年的相處已經將他們刻在了你心頭,不管有多少恨,多少怨,這八年累積起來的情感卻是真實的。」
他總是能懂他的心,連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真心,「我的確放不下對他們的感情,可我想娘在天之靈也一定放不下,放不下那些年的恨,放不下那些年所受的苦,更放不下早逝的悲哀。相比之下,他們……是不可原諒的。」
「可以了,意棲。」
他的目光溫暖著他的靈魂深處,像一豆火在暗處慢慢地燃燒著,「你若放不下你的恨就把它交給我,我幫你解決那些恨所帶來的痛苦。我不要你背負著恨生活,這個家活在恨里的人已經夠多了。」
「即便我放下了恨,乜家又會怎樣呢?」
宜幸嘆道︰「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你我,乜家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已經由不得你我。」
他這樣講倒提醒了意棲,「宜幸,你覺不覺得好像有一雙手在後面推著乜家往深淵里走?」
宜幸點頭稱是,他早就覺得最近家里發生的事太不尋常了些。可乜家如今的境遇卻不全然是因為那雙無形的手。
「牛不喝水誰也不能強摁頭——自打他們強行將山地從那些山民手里征集來包給那些礦主,再到他們決定為朝廷鑄造兵器,就該預料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他們說著聊著,腳步不覺放慢,走到街口,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不是四夫人嗎?」
她身邊多了個男人,絕對不是乜家四爺,「她旁邊那個男人看著可不像安北城里頭的人。」魁梧的身形、粗曠的風格……是滿人嗎?
「她身旁的男人咱們不認識,後頭那個咱們可再熟悉不過了。」
「再後頭那個男人咱們更熟悉。」
那答兒後頭那個是家里的二管家!
那答兒後頭的後頭的男人不正是宜馭嗎?
「這小子怎麼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到底是跟在那答兒後頭還是跟在二管家後面?」宜幸忽然咧開嘴大笑起來,「今天這是什麼日子?乜家的人全體出動了?」
意棲提著眉頭瞪著他,這種時候他還能笑得出來,真不愧是乜家以玩世不恭著稱的三爺。
走近乜家大門,望著那偌大的門頭,宜幸淡淡地丟出一句︰「回頭那答兒的事……可什麼也別說。」
他是那愛嚼舌根的人嗎?意棲睇了他一眼,「你倒挺會憐香惜玉的。」
他撇嘴笑笑,語氣中卻憑添幾分沉重,「乜家這個門檻太高了,每個人都必須抬高了腳方能踏過,那答兒身上背著滿人的沉重,再加點負擔,她怕是要跨不過這道檻了。」
那答兒剛進了家門就被大爺叫去,說是家里人隨便聊聊天,可她怎麼听都不像。起初是問她在這里慣不慣,後來就問到她家里最近有沒有派人來探望過她,她父王近日身體可好,明軍與滿人之間的戰況她听說了沒有雲雲。
說到後來,她再笨都听得出來,這不像家人間的聊天,倒更像是審問。
折騰了近一個時辰,到最後她自己都搞不清在說些什麼,好在總算回到家了——對那答兒來說,乜家不是她的家,只有跟宜馭一同住的這個小院才勉強算得上她棲息的地方。
只是,連這里最近也變得冷清了許多。宜馭總是晚歸,院里的丫鬟看她的眼神總是那樣詭異。大嫂看著一團和氣,她卻總從她的眼里看到刺骨的冰冷。從前她還能去找活神仙聊聊,自從上次的中毒事件發生後她也不敢隨便去二爺院子里了,就怕听到下人們的閑言碎語。
從前在家中是如此,沒想到嫁到安北城,進了乜家她還是難逃這樣的生活。難不成,她那答兒注定了一輩子孤苦無依?
正想著呢!宜馭忽從外面進來,他還是頭一次回來得這樣早。她喜迎上前,「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回來得早撞破你什麼好事了嗎?」
他不冷不熱的話听著別扭,那答兒不覺皺起了眉頭,「你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氣?你還是認為活神仙中的毒是我下的?」
夫妻間連這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她還留戀個什麼勁?考慮了多日,她終于下定決心,「你寫封休書給我吧!」
「你說什麼呢?」他已經夠煩了。
罷剛大哥才跟他說,礦主們已經以低于乜家兩成的價錢跟滿人達成了合作關系,幫他們鑄造兵器,這個決定直接影響到了乜家礦上的生意。若沒有人從中穿針引線,那些礦主是不可能聯系上盛京那頭的——大哥話里話外透著那答兒出賣乜家的意思。
雖然他極力為那答兒作保,可苦于手上沒有任何證據。現如今,她在家里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他為了她忙得滿頭亂竄,她還要給他添亂嗎?
「你讓我歇歇不成嗎?」
他的不耐煩讓她心頭更添委屈,「我怎麼了?我只是受夠了這種生活,你也受夠了不是嗎?」
什麼叫她受夠了這種生活?跟他做夫妻是件令她痛苦的事嗎?他斜眼打量著她,「是不是因為盛京那邊來了什麼人,所以你打定主意要走?」
他說的這是什麼話?難不成他也跟乜宜世一樣,認為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乜家的事嗎?「你若認為是我出賣了乜家的生意,何不索性休了我,你輕松,我也用不著這麼累了。」
宜馭越听越氣,原本想藏在心底的那點事隨即月兌口而出︰「你自己勾搭上別的男人,還說我累了你?」
「我勾搭男人?」那答兒驚道,「白頭翁,你胡說些什麼?」
既然已經說了,宜馭索性說個清楚︰「是誰跟個蠻子在安北城里亂轉,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了別的男人是怎麼的!」
「那不是什麼別的男人,他是以赫奧仁,從小到大只有他守護著我。」
她沖他喊!為了那樣一個蠻子竟然沖她喊!宜馭對她嗤之以鼻,「都‘守護’了,你當初怎麼不叫他娶你?」
他怎麼什麼都不懂?那答兒沒法跟他說清楚。在王府里,福晉、側福晉,乃至妾所生的子女都配有嬤嬤、侍女,一大群人跟在後面伺候。像她這種可以作為禮物送給別人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所受的待遇卻同一般的侍女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