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爺擺擺手,笑得極寬厚,「不礙事,不礙事。這些年你陪著二爺四處走,听些唱些大江南北的小調實屬正常。」左手拈起一朵廊外盛開的花,梓爺握成拳的右手反剪在身後,「對了,你陪著二爺都去過哪些地方?也說來給梓爺听听,好讓我們見識見識。」
「還不就是游山玩水,走到哪兒玩到哪兒,也沒什麼值得提及的。」
「喀嚓」一聲,藉卉手里的剪刀剪去了梓爺手邊的枯枝,動作之快讓他來不及細想便月兌口而出,「除了玩就沒做點別的?」
「梓爺,您是知道我們二爺脾氣的。這麼些年了,自打知道自己命數有限,便斷了一切念頭,就是游山玩水也不曾盡餅興,哪里還有心思做別的?我這個做丫頭的平日里冷眼瞧著,都覺得我們二爺怪可憐的——這話也就在您老面前說說,在二爺跟前是斷不敢提的,他最怕別人用憐憫的眼神瞧著他。」
這丫頭嘴里頭吐出來的話初听似無關緊要,細想來卻是字字珠璣。梓爺知道從她嘴里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索性不再浪費心思,復轉到今天來此的正經事情上。
「你剛剛是在做女紅呢!」梓爺抄過她手中的白錦略瞄了瞄,頭也不抬地問道︰「你這繡的是鴛鴦戲水還是……還是水中寒鴨啊?」
藉卉心頭一怔,連忙低垂著頭輕問︰「藉卉不會繡亂繡罷了,繡出什麼便是什麼,梓爺,您瞧著……覺得藉卉繡的是什麼?」
「我瞧著更像早春淌水的寒鴨啊!不都說‘春江水暖鴨先知’嘛!」
都是明白人,他沒必要把話挑明了說,想她心里也清楚。他松開手,那條白錦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我若記得不差,你是十六年前被當時才十歲的宜世從人口販子那里買回來的,那時候你才多大?五歲?六歲?我只記得你瘦精精的,就那麼一點,卻睜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楮,滴溜溜地望著周遭的一切。宜世跟我說,他花了一年的零用錢才夠把你買回來,他還想把你送還給你的爹娘,你怯生生地告訴他,你爹娘都不在了。你那可憐巴巴的小模樣,我到現在還記著。這一晃都多少年了……」
藉卉丟開白錦站起身來,「梓爺,乜家和大爺對我的恩情,我這輩子都記著,您有什麼話盡避說吧!」
他要的就是她這句話。
「其實也沒什麼,你也希望大爺幸福,對嗎?你也知道,身為乜家的當家人,乜家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你會成全他的,是嗎?」旁的他就不再多說,也用不著說些什麼了,她是聰明姑娘,他一直都看得出來,「我還有事要忙,你坐著,別送了。」
梓爺去了,留下藉卉獨自坐在秋日的飛花里。
「我會成全大爺的,我會的。」
她手中的針戳進了食指里,染著白錦一片刺眼的紅,一幅絕佳的鴛鴦戲水圖——污了。
此刻的宜寞正邁著沉重的步伐穿行于山林之間,帶著五萬兩白銀和成堆的護衛在山里逛了三日,卻始終不見那幫山賊的身影。這樣亂走下去也不是事,他想要帶著銀子下山,卻又放心不下被綁的滿人新娘。
這回被仇天命綁在手上的可不止是一位異族姑娘,更是乜家的生死存亡。
正躊躇間,一陣狂亂的馬蹄聲踏著荊棘而來,踩亂了山林間本應有的平靜祥和。
「你是乜家來交贖款的?」
「你是仇天命?」
「正是。」
宜寞處變不驚地望著馬上向他叫囂的蒙面男人,「勇者無畏,你若是好漢,又何必蒙著面來見我?」
「跟你們乜家還有什麼道義可講?」拍馬上前,男人只問他要銀子,「五萬兩銀子——都帶來了嗎?」
「我要先確定那答兒的安全。」是叫這個名字吧?听著有點奇怪。
男人的眼中綻放出輕蔑的笑意,「你以為你有能力和我談條件嗎?」
宜寞手無縛雞之力,在這荒蕪人煙的山林里,他和那些個護衛的力量更是渺小不堪,可他也不會束手就擒。從懷里掏出打火石,他鎮定地望著蒙面男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這幾個箱子里裝的是你要的五萬兩白銀,你可以拿了去。可這幾個箱子里也裝滿了火藥,只要我一點火,咱們便同歸于盡了。」
他這麼說了,男人還是不慌不急,反倒感嘆了一聲︰「看不出你還有幾分膽識,你是乜家老幾?」「乜家老二乜宜寞。」
「我們劫的是乜家老大的新娘,怎麼由你這個老二來送贖款,你不怕我殺了你?」
「怕?」宜寞淡然一笑,手中仍緊握著打火石,「宜寞注定活不過二十五歲,你殺不殺我都一樣,我願意用我的命換那答兒平安進入安北城。」
「就沖著你這份膽色,今天我就讓你見到那個滿人。」
蒙面的仇天命大手一招,幾個漢子推了一個穿著異族服飾的女子出來。她眼大鼻挺,雖是滿身狼狽,看上去卻仍是比中原女子壯碩些。
宜寞也不急著上前救人,先開口問道︰「我是乜家二爺乜宜寞,敢問小姐是滿州哪支旗主的女兒?」
「我阿瑪是滿州瓖藍旗旗主。」她說的雖是漢語,听著卻有點別扭,一字一字像是嚼出來的。
這就對了,總算見到正牌那答兒了。宜寞將她拉至身旁,拱手對馬上的仇天命說︰「人我帶回,銀子你拉回,我們就此別過。」
「慢著。」
「莫非你要反悔?」
「我只說讓你見到這個滿女,我可沒說你可以領她回去。」仇天命笑得陰冷極了。
從他的眼底,宜寞看到殺意,將那答兒護在身後,若是她有個好歹,那乜家跟滿清的結盟可就徹底崩潰了,反過來明朝廷也不會放過他們。到頭來落個爹不疼、娘不愛,乜家必死無疑。
宜寞試著跟仇天命說理︰「你要的五萬兩銀子我一個子兒不少地給你,如今你卻不肯放過我們,這可並非綠林好漢該有的作為。」
仇天命手下的漢子們紛紛叫了起來︰「我們本就不是綠林好漢!用不著跟你講道理。」
仇天命大手一揮,手下的人頓時噤了聲。仇天命下了馬走到宜寞面前,魁梧的身形與瘦弱的宜寞形成鮮明對比。
「你們乜家倚仗著家大業大,把整座的山頭包給那些礦主,他們為了開采鐵礦強行炸毀我們賴以活命的家園,逼著我們這些失去土地的農民去做礦工。我們這些人每天起早模晚,舍了命掙回來的那點銀子卻連妻兒老小都養不活。
「就這樣還不夠,我們多少兄弟都死在礦上,那些礦主為了少賠點銀子隱瞞不報,草草埋了尸身了事,還對家屬說人走丟了。有些家屬不服,聯名告到衙門里,可又有什麼用呢?你們早就把衙門上下打點好了,一頓暴揍將家屬趕走或是收監——這就了了你們的麻煩。
「你們這分明是不給我們活路走,我們這些人這才走投無路做了山賊,這一切都是叫你們給逼的。」
說著說著,仇天命手下的那幫山賊竟紛紛紅了眼眶。
他五年未歸家,不知道家里發生了這麼多事。雙手作揖,他代乜家人向大伙兒賠不是︰「宜寞久不理家事,你們說的這些我並不知情,初來乍到的那答兒更不可能知曉。你們若對乜家有意見,我可代為轉達,一切有商有量。若你們非殺個人才解恨,我是乜家人,你們的刀盡避沖我脖子砍下來。她與此事無關,你們放了她。」
「放心吧!我不會殺她的。」仇天命壓根沒有正眼瞧過那答兒,一雙鷹眼盡停留在宜寞的臉上,「要說你們乜家膽子也真夠大的,居然敢娶個滿女當大夫人,這分明是私通外族,說到朝廷里夠滅你們九族了。所以我不殺她,我等著她帶著你們乜家通通掉進墳墓里。但我也不能就這麼放過你,這讓我怎麼跟手下的這幫兄弟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