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走了?」
「嗯。」
「你也該離開了。
「當」的一聲,羿江愁手一滑,瓷碗碎在了地上。他最怕的時刻終于還是來了,她逼著他離開,不留一點余地。拿過另一個碗,他撥著飯,沉默中冒出一句︰「我不走。」
望斷雲放下手中的棋譜,丹鳳眼直直地盯著他,「你已經不欠望家的債,你也不再是望家的僕役。這一個月多謝你照顧我,我會付你工錢的。」
「我不走。」他還是那句話。曾經,他堅持著主僕之別,今天他也要堅持他的感覺。
他一個儒生怎麼也學起了賴皮的勾當?「你帶著五百兩黃金可以做很多事,那個什麼萍莎不是還在等你嗎?你去娶她,置幾畝地種藥材開藥鋪,做你的‘活神仙’。有這麼多事可以做,干嗎要待在我這西洲居?」
他聲音提高,「我不走。」
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趕他走,他居然膽敢反抗她?斷雲火大地叫了起來︰「這是我的宅院,我不準你住在這里!」她喚了丫頭,叫把江愁的東西全部扔出去。
丫頭和小廝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遵照主子的吩咐動開了。廂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冷眼對視,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
「我說了我不走。」
「我也說了你必須離開。」幽幽地嘆了口氣,她別過臉去不看他,「你留在這里算什麼?僕役嗎?」
他沉下聲︰「僕役就僕役,即便是僕役我也要留下。」
他寧可做僕役也不肯用另一種身份留下來?如果他肯開口,她會把這西洲居分他一半。原本斷雲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醒來後看到他熬紅的雙眸。那一瞬間,所有下定決心不再妄動的感情又再次洶涌澎湃起來。她在塵世中,難逃塵緣糾結。
早上二娘過來,他說他不希望她回望家,她心里清楚他是真的在為她著想,那份感動讓她差點把持不住,流露出感情。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再要求愛,她害怕等待。害怕像娘一樣,每天每天活在無止境的期盼與失望中,如果他不愛她,如果他說要離開,如果他遇到了他真正愛的人,她該怎麼辦?她還有勇氣再平淡地活在這西洲居中,做一個無欲無求、無愛無恨的女子嗎?不!她沒有。不敢有,是害怕被塵世拋棄,害怕到頭來有的只是失望。不敢有愛恨,是因為脆弱的心禁不起傷害,干脆了斷心之殘孽。
不想被拒絕,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拒絕別人。
于是,斷雲開口說了驅逐愛的話︰「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西洲居,你出去。」
他握緊雙拳站在原地,內心的情感與儒生的尊嚴相抗爭。為什麼?為什麼她可以出言讓肖勝堅入贅,命令範成娶她,卻連讓他留在她身邊做僕役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就這麼讓她討厭嗎?還是,在心里,她始終把他當成了低她一等、永遠無法平視的奴僕?
甩開簾子,他大步出去,月白色的身影就此消失在門外。
坐在床榻上,一雙丹風眼失了神采。她就這樣呆坐了一個時辰,半晌方才支撐著下了榻,他走了嗎?
棒著門,她向外望去。他的身影停在回廊上,身邊放著小包袱,是丫頭、小廝整理出來的行裝吧!他手里握著無憂酒,月白的背影在月色下分外醒目。看著他一口緊跟著一口,像是要用酒洗刷心中的憂愁。
他有什麼憂愁?終于可以離開她不是應該很快樂才對嗎?洛陽的那個當家不是一直想將女兒萍莎嫁給他嗎?他去啊!去娶個賢妻做他的活神仙啊!干嗎還要來打擾她的生活?
他手持碧蕭,樂聲揚起——蕭聲咽,一江愁水涌斷秦樓月。曲終當屬人散之時,拎起包袱,他將那五百兩黃金留在原地,帶著他那顆儒生的自尊心與西洲居作別。
他走了,斷雲扶著門的手滑了下去。她終于逃月兌了娘的命運,這一生她不會再為誰等待,因為她連那個可以等待的人都已失去。
望斷江水幾多愁,幾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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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走。
羿江愁就坐在西洲居的外面,手中的碧蕭撐著下巴,他煩惱得頭都快破了。
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再怎麼說我也是飽學儒士,這一生雖說志不在進學做官,好歹也要有點讀書人的骨氣,她都出言趕我了,哪還有再留下來的道理?
可是,真的要離開,明明腦袋都已經決定了,腿就是不听使喚。腳粘在石階上,每下一步心都在抽動。那雙丹風眼忽閃忽閃地啄著他所有的感覺,連帶著將腳步也牽扯住了。
不知不覺間,他就在石階上坐了一整夜,直到朝陽升起,馬蹄聲近。隨著達達的馬蹄聲,他望了過去——
一匹黑色的駿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雖說近來世風爽朗,天子腳下卻也沒有讓男女共乘一馬的道理。到底是儒生之氣,江愁不禁多看了兩眼。他這一看,人家也看上他了。馬上公子一個翻身下來,手臂微攏,將姑娘家抱了下來,手法相當熟練。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是經常做這種事的。
老實說,這位公子顯得有點玩世不恭,嘴角邊還有絲浪蕩之氣,不過眉宇間卻有著別樣的器宇軒昂,很是讓人玩味。
玩味的還不止他呢?那位姑娘眯縫著眼晃啁晃,直晃到江愁面前,猛地湊近,她停在了距離他兩寸的地方。和一個姑娘家隔著如此近相對,他還真有點不習慣,腳來不及後退,他只能將脖子盡可能向後仰,看上去像是得了落枕。
「這位姑娘……羿某與你素不相識,還請……還請自重。」
泵娘听了沒反應,旁邊的公子不樂意了,呼啦啦扇子一翻,他嗓門大得吆喝起來︰「你讓她往後退就說往後退,說得那麼文皺皺(縐縐)做什麼?」
文皺皺?江愁狐疑地瞪大了眼楮,這個「文皺皺」是個什麼東西?
泵娘將公子往後一推,不知道小聲說了什麼,江愁只見那人模了模鼻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退到馬邊。下一刻,好好的姑娘家又眯著眼湊到了他跟前,「你自稱‘羿某’,這麼說你就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
雙手抱拳,江愁禮數有佳,「在下正是。」
等會兒!她說什麼?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斷雲喜歡的羿江愁是誰?誰是斷雲喜歡的羿江愁?先弄清楚,她是誰?她怎麼知道斷雲?又怎麼知道羿江愁?再怎麼知道斷雲喜歡的是羿江愁?
「可否告知羿某姑娘芳名……」
她這邊沒開口,那邊有頭騾子叫喚上了︰「喂!小子,我告訴你,你不要仗著自己‘肚子上面那地方(胸)有點墨’就想騙人家姑娘家,她會上當受騙,我可不會。」
「諸葛少,請你保持安靜,好嗎?」
泵娘家輕輕松松一句話讓「騾子」耷拉住了腦袋,她重新眯眼沖著江愁笑了笑,「讓你見笑了,你不必在意他,倒是斷雲,你要好好對她哦!她可是我最喜歡的人,你不能欺負她。我們通信的時候她常常提起你的名字,她是那種對自己不在意的事情怎麼都可以,對自己喜歡的人卻分外小心的姑娘。听說她離開望家了,我本來還有點不放心想進去看看她,看到你在這兒我就放心了,下次再進去看她吧!你就對她說︰樓起來過,有機會請她去杭州諸葛府小聚。還要告訴她,我很想她,我會永遠把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