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政治的犧牲品,他們只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方土地上的生命。
眼看一天即將結束,希蹤累到連站的力氣都沒有,接她來的那個懂英語的醫生——羅賓微笑著勸慰她快去休息,別把自己累病了——他們都是可愛的生命,被戰火淬煉得越發鮮活。
經他提醒,希蹤這才想到,她的手機從上飛機之前就是關著的。
打開手機,她看到了未接通的電話——
「是他!是他打來的!他還好好地活著,他還活著!」這個時候該說什麼?謝天謝地,謝謝上帝嗎?不!她要謝謝馭鷹,謝謝他還平安地活著。
回電話!她要回電話!
「希蹤!快點來一下,有些平民受傷需要緊急包扎,請你趕快過來幫忙!」
听到羅賓用英語呼喚自己,希蹤心里一急,將電話往懷里一塞,這就奔了過去。「來了!我來了,有什麼是需要我幫忙的嗎?」
「這些人是摩蘇爾南部地區的居民,他們剛剛被炸彈炸傷了,這些人的傷勢相對較輕,你幫他們處理一下,可以嗎?」
「好的。」希蹤答應著,這就手腳麻利地行動起來。
如果說,她開始加入「無國界醫生」救援組織只是為了進入伊拉克境內找到馭鷹,那麼現在她是真的想為戰爭中的人們做些什麼。
她沒有什麼偉大的情操,沒有經歷過南丁榜爾的燻陶,也不想拿諾貝爾和平獎。人在這種戰爭環境中,面對生命可能就在自己手邊流逝,會有一種本能的回應。你只是希望眼前這個傷者能平安地活下來,這就是你全部的要求——雖然你們是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互不相識,甚至無法交談的兩個陌生人。
將手邊她能夠幫助的病人都處理好,她將剩下的重傷患者交給其他的醫生,自己則走到臨時醫院門口,準備接收將要到來的另一批傷患。
沒有轟炸聲的伊拉克天空真的很美,希蹤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星。也許,馭鷹也在欣賞這片星空吧!他們所仰望的竟是同一片天空,同一顆星星,他們的心在戰爭中共同跳動,這種感覺……真好!
希蹤忽地低下頭,看到不遠處有個衣衫襤樓的小男孩,他的左腳似乎受傷了,隱隱看到紅色的血跡。他將受傷的腳面放到地上淤積的污水中隨便晃蕩了兩下,仍舊抽出來,像個沒事人似的向醫院外走去。
是本能吧!希蹤出聲叫住了他,「你受傷了,需要治療!」她試著用中文和英文喚了兩聲,小男孩這才回過頭,微眯著眼瞪著她,那眼神分明充滿憎恨和排斥。他轉過身繼續一個人的行程,根本沒把希蹤的喊聲放在心上。
希蹤的心一縮.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勇氣,她大步跑過去,伸手抱住了他。用眼楮瞟了瞟他受傷的那只腳,她又做動作又使眼色,試著用表情告訴他︰「去醫院……你的腳……必須包扎……否則會感染。」
男孩驚懼的眼神不斷向後退,手用力地推著希蹤,想逃出她的懷抱。兩個人糾纏間,羅賓走了過來,「發生什麼事了?」
「羅賓,你快點用阿拉伯語告訴他︰他的腳受傷了,需要包扎,我並不想傷害他,只是想帶他去里面治療。」
羅賓快速地用阿拉伯語重復了希蹤的話,男孩終于松開了手,安靜地待在希蹤懷里,任希蹤扶著他往醫院走。可是,他那雙冰冷的眼神還是明顯表現出他心底潛在的排斥。
希蹤悉心地將男孩扶在凳子上,半蹲體以最輕柔的力道為他清洗傷口,「痛嗎?忍著點,一會兒就好了。」
男孩睜大眼楮,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干脆轉過頭不去看她。羅賓不厭其煩地將希蹤所說的每句安慰活翻譯成阿拉伯語說給男孩听︰「希蹤小姐要你放輕松,拿出男人的勇氣忍住疼痛……好了!包扎好了,在傷口愈合之前盡量不要行動,不要踫水……希蹤小姐說,你想做什麼她可以扶你,幫你……」
收拾著桌上的醫療物品,希蹤不經意地問道︰「你爸媽呢?他們在哪兒?怎麼不來接你回家?」
听了羅賓的翻譯,男孩冷漠而堅硬的眼楮緊盯著希蹤,跛著腳離開之前丟下同樣冰冷的聲音︰「他們死了,在戰爭中被炸死了。」
不懂得那兩句阿拉伯語是什麼意思,希蹤的笑容依舊蕩在嘴角,但在听到羅賓翻譯的英文後,她的笑容僵硬得像在炮火中殘留下的石塊,不知道該跟這個因為長期經歷經濟制裁而顯得消瘦、單薄的阿拉伯男孩說些什麼。
「他今年才九歲,爺爺、女乃女乃死在九一年的戰爭中,爸媽死在前天晚上的轟炸里,家中已經被完全炸成了廢墟,現在這個家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躺在旁邊的傷者將男孩的情況說給羅賓听,羅賓再翻譯給希蹤知道。
明明是語言不通的人類,卻同樣為著一個在戰爭中失去所有愛的男孩而心痛。
☆☆☆
2003年3月29日
今天的戰事尚未開始,加上前兩天拍攝任務過于繁重,馭鷹決定利用一個上午的時間好好休息。阿曼和尋尋這對小情侶當然是利用這難得的休息時間好好體味情侶間的濃情厚意,他是孤家寡人一個,處理完手上的照片和影像資料,他將它們通過電子郵件的形式發給買斷它們的幾家電視台、雜志社和報紙商。
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神經過于緊張,難得的休息時間他卻感覺不到任何放松的情緒。從臥房出來,他徑自走到巴勒斯坦飯店的大堂。那里現在聚集的全是各國的戰地記者,以半島電視台的新聞工作者為主。
要了杯咖啡,他坐下來,不參與那幫記者熱切的討論,他只是單純地不想一個人獨自待著。那讓他想起思念已久的容顏,明知道已經無法再納她入懷,只要想到那雙曾經為他等待的眼楮,他就越發地感到自己的雙臂空蕩得可怕。
一個追逐戰爭、活在地獄邊緣的人是沒有資格擁有幸福和那雙等待的眼神。因為愛她,所以尊重她的選擇,所以……放手,留下空蕩蕩的懷抱擁抱自己。
馭鷹放下咖啡杯,手指緊緊握住胸前星型的鏈墜,這會讓他感覺好一點。
「嘿!朋友,你剛從什麼地方回來?」
大堂里兩個相熟的戰地記者見面後用英語打起了招呼,面對現在這種情況,每個記者遇到認識的人都會盡量多說幾句話。他們是競爭對手,也是生命旅途上的伴侶,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前一刻還跟你微笑著說「再見」的人,下一刻是否還能活著回來。
被稱做「朋友」的大胡子記者落座後侃侃而談,「我剛才去摩蘇爾地區的臨時醫院看了看,那里的‘無國界醫生’救援組織正在盡最大努力搶救伊拉克人民的生命。你們知道嗎?我在那里還看到了一個東方女孩。」
東方女孩?馭鷹的神經猛地繃緊,他的手指緊捏著鏈墜,指尖微微發疼。不會的……不可能……絕對不會是……
「她是中國人,很年輕……」
馭鷹倏地從椅子上彈跳起來,緊握住大胡子記者的衣領,其他的記者還以為這里要發生斗毆事件,一下子全圍了上來。「嗨!松手!我們同樣是戰地記者,快點松開……」
「她叫什麼名字?她是不是叫覃希蹤?來自中國,今年二十四歲,她大概這麼高,喜歡把頭發高高地綰起,她的左手背中心有一顆小小的痣,鮮紅欲滴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