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森亮,底下的人怕得逕自抖個不停,
「住手!你們這是做什麼?」慧彥忙道,他本想沖過去救下掌櫃一家,但那婢女已經隨後跟了他下來,喊住他︰「師父請勿沖動,刀劍可不長眼,要是不小心踫了人家一下,割皮見血還不打緊,就怕這些粗男人不知分寸,一時緊張,手上使力大了些,那這後果——」她特意拉長了語調,有些得意地看著慧彥咬唇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恐怕不是師父您能承擔的嘍!」
「你們怎可以他人性命要脅?」慧彥竟氣得一顆光頭都紅了起來,只差沒當場跺腳。
「師父息怒。」那婢女心中暗笑。「誰說我們以他人性命要脅了?只是請掌櫃一家子做個擔保,讓師父您乖乖在這客店待上十天,十天一過,我們就會讓掌櫃的恢復自由。只是要是這十天內師父您一個不小心不見了,我可不知道這些武兵會不會不小心一刀子就這麼——」她伸出一只手,斜斜比出了一個大刀砍下的姿勢。
「你們——這是山君的主意嗎?」會出這種刁難他伎倆的人,除了那狡猾多計的虎妖外,還會有誰?
「無可奉告。」那婢女側身讓出回往客店的路道︰「師父請回。師父現在身上有傷,不宜情緒過度激動,還請師父多多包涵。」語中帶著些微諷意。
慧彥望了一眼還在兀自發抖不停的掌櫃一家子,心中暗嘆了一口氣,模了模光頭,無奈之下,只得回到原來的房間去了。
他在房里踱來走去,實在不明白山君這樣做有何意義?他閉上眼,細細回想昨夜情景,似乎句句皆有玄機……
山君的笑、山君的黯然、山君突然幽靜下來的側臉……
為何心中忐忑不安?
他盤腿打坐入定,垂眼觀鼻、鼻觀心,低低念起——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眾生渾噩,自身是否能看透一切?抑或一同隨波逐流?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色非永恆,色非實體,但為何自身依舊迷戀于那色相而無法自持?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諸法皆空,人世皆空……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山君……
「……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苦。
心中竟浮現苦。
山君究竟是去了何方?
心中煩躁不安。他心慌無法平靜,卻又不知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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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
板渚離宮旁,煬帝龍舟一行船隊浩浩蕩蕩停靠在運河案上,數千艘船只首尾相接,前後長達兩百多里,兩岸二十萬騎兵沿岸護送,戒備森嚴,馬蹄雜沓,旌旗蔽空,好不熱鬧。岸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皆因皇帝龍舟經過五百里內,各州縣都需貢獻食膳,只見眾人有抬有擔,全是山珍海味,佳肴美餞。
當今皇上站在龍舟正殿上,得意洋洋地看著底下忙碌人群,臉上盡是驕矜之態。
離岸邊甚遠之一山丘上,站著兩位女子,一位貴婦模樣,身穿墨綠色長裙,外掛一件披風橙色小袖衣。婦人似是受了些風寒,不時以手巾遮口輕咳幾聲;另一位則是發頂光亮無青絲的尼姑,即使身著寬大緇衣,微風吹拂下仍不時顯現曼妙身形。
「哼,好大的排場。」那女尼輕哼一聲。
「想想這隊伍長達兩百多里,現下皇帝龍舟到了這里,最後一艘船才剛離開江都不久呢!」那婦人接著回道。
「事情,可安排妥當了?」女尼問道。
「已安排妥當,妾身之前已托人打點好一切,今晚在岸邊會有一年約三十之僧人,手拿三串佛珠,身穿緇衣,但左袖袖口會有撕裂痕跡。公主需上前問︰他為何袖口如此?他會回答是被船上鼠輩所咬。公主再問船上何來鼠輩?他便會答道︰鼠輩橫行,沿著拉船繩索溜了上來,無孔不入,防不勝防。公主需再問︰這老鼠後來怎麼了?他會答道︰光天化日之下依舊橫行,只可惜貧僧手腳不靈活,無法懲治這鼠輩,現只等善捉鼠之人來給這鼠輩一個好教訓。等到這時,雙方便可確定身分,他會帶著公主登上樓船,此後一切由他照應。」
那女尼不是別人,正是削去了滿頭秀發的山君。
她听竇氏說完點了點頭,遙遠的眼光落在那不可一世的男人身上。
本是同根生。
她別過頭,毅然地跟著竇氏離去了。
這五日來,她削去滿頭秀發,換上僧裝,馬不停蹄地隨著竇氏一路趕來此地,為的就是能伺機趕上煬帝的船隊。
旅途的奔波讓她暫時忘卻了對慧彥的思念,只有偶爾在夕陽西下時見到倦鳥歸巢,她的心便像被什麼觸動了,總有股淺淺的沖動想要立即回頭。
回到慧彥身邊。
慧彥,他可好嗎?他的傷是不是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他,會不會想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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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順利上了船隊。
在樓船上的這幾日,山君並未與其他同船的道士僧尼有太多接觸,一來她話不多,二來她並不想引人注目,是以她平日都盡量在船艙內休養,不時靜听四周人的談話,藉以了解情況。
浩蕩的船隊一路往洛陽方向繼續前進。只見運河水面寬四十步,兩岸築成大道,大道兩旁種滿楊柳,一眼望去,連綿綠意不曾稍斷。兩岸猶有許多驛站,每兩驛站便建一座離宮,總計算來有八十多座離宮專供煬帝休憩用。
即使身在船艙,山君也能听到兩岸上日夜絡繹不絕的人馬雜沓聲。她知道這些人都是來進獻食物給煬帝的;她也曾在夜深人靜時,見到船上的宮人悄悄把那些百姓辛苦運來的山珍海味,盡數倒入運河中,只因吃不完。
山君皺著眉看盡這一切。
即使是那些與她同船的僧尼,也多半只關心煬帝什麼時候會召見他們,毫不關心民間疾苦。即使有幾人能為岸上百姓疾苦感到憂心,也無能為力,只能在船艙中的佛壇中多念誦幾次經文,以求蒼天終能普渡眾生。
她有時候也會跟著這些誦經的僧尼做做樣子,盤腿而坐,雙手合十,閉目低首,嘴唇起合,仿若念經——其實她根本不會念經。
听得久了,那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經文便也偶爾能念上幾句,但從沒能全部念完過。有時候,她會想,要是那笨和尚見到現在自己這副模樣,怕會感激得痛哭流涕吧?他心目中那只冥頑不靈、一天到晚只想著要怎麼害人的虎妖,居然會坐在佛壇前乖乖念經?每每思及此,她就會忍不住偷笑幾下,有幾次還惹得他人側目,她不得不馬上正色,輕咳幾聲。
帶她上船的那個和尚名叫澄光。他身材極瘦,每每船頭大風一起,她就擔心澄光會被那陣風給吹落。
但他總是穩穩站在船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兩岸芸芸眾生。
「你真的是和尚嗎?」有天,山君忍不住問。
那是深夜,夜闌人靜,只有船只在運河上運行的破水聲。
澄光抬頭望向無月的星空,良久才道︰「是與不是,又有何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