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涼!悲淒!
他那哀怨了、一生的娘,等了一生的娘,萬萬料不到她疼愛的兒子會成為她等了一生的男子的階下囚吧?
君王無情!迸今皆同!
他想到一個個迫不得已被罷官被調任的官場友人,再遠些,卻想到了康熙年間的被流放塞外的吳兆騫。若不是其好友顧貞觀以兩首《金縷曲》打動了納蘭性德,那麼吳兆騫怕是只能客死異鄉。
而他,謝君恩,萬萬沒有像顧貞觀如此的生死之交!命運多舛,他突然間了無所求了!只是了無所求而有了無所求的悲哀與辛酸,自己的遭遇與吳兆騫二十年的流放相比,怕是另一種人間淒慘。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思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好一個‘廿年詞賦窮邊老,萬里冰霜匹馬還’,謝君恩,你確定你有命活到吳兆騫那個年歲嗎?若非聖祖的皇恩浩大,就算有納蘭性德相助,怕也容不得吳兆騫廿年後的歸鄉。」微微蒼老而充滿威嚴的嗓音穿透這暗夜的腐朽空間,似帶來奇跡般的七彩光色。
止住了口中嘮嘮叨叨的詞,謝君恩驚異地轉身,在仔細確認來者的出現並不是自己的幻覺後仍沒有下跪請罪。
「沒想您會來。」自信自己說話的語氣不帶一絲顫音,他故意忽視彼此間天差地別的身份差距。
「朕也沒想到你會進刑部的牢獄。」風吹熄了僅有的一盞油燈,恰好籠罩住斌為一代天子者的龍顏,
「早朝時,朕見你未曾自我辯解一句話,卻也未認罪,所以覺得其中定有蹊蹺,此刻無旁人,你不妨直言。」
「有何可言?人證物證俱在,微臣能如何辯解?」三十多年累積的怨懟,再加上死去娘親的一生花齡,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以坦然的心境面對眼前的人。
「既然認罪,為何還用‘微臣’,不改為‘罪臣’?」
他沉默,一時不及應答。
「你自己不該啊,拒絕了頤貝勒府的親事就是把你最大的靠山頤貝勒給得罪了。難怪五貝子頤祥一點都不念多年的姻親,欲置你于死地。八皇兒知道你的身世,他多半對此有心結才會借此機會打擊你。朕奇怪的是,為什麼那個小小的知縣敢參你一本呢?看他的品性和政績,不像是個有膽的人。而且那個叫艷紅的妓女,又是怎麼一回事?若你還想出這個牢獄,就得一五一十地照實說。」
照實說?怎麼照實說?艷紅是知縣為討好他而送的紅妓,雖然他是因為可憐艷紅的身世而收留她,但不管目的如何,事實是他接受了知縣的好意,也就是罪狀之一的受賄。而知縣所指他勒索官銀的書信的確是他的‘筆跡’,那份書信他知道定是艷紅偷了書房內他的手記而叫臨摹的高手寫成,和真的無異。再有艷紅指他欲殺其滅口,又是一條罪狀,證人便是到謝府拜訪踫巧救下艷紅的頤祥。
他要如何解釋?人,是他要的,並接進府的!字,不是他寫的,卻分明是他的筆跡!殺人滅口的事他沒做,然只有他做了的證人證言,卻找不到他沒做的證人證言。當時在場的只有頤祥,頤祥的證言就是事實!
他,有機會解釋,卻無法解釋!
為何艷紅要恩將仇報?為何頤祥不顧念兩家姻親,而置自己于死地?如果說是因為得罪了八阿哥,幕後策劃者是八阿哥,這未免有些可笑。久住深宮的八阿哥是如何知道一個四品官員府內收留的一個小小的侍女?
「怎麼不說話?朕要你說話!」
「說什麼?您和我之間無話可說。」不是他不識好歹,只是有股長久以來的委屈凝結成了他的倔傲。
「你不怕朕治你的罪嗎?」慍怒的聲音。
「因為我沒有跪在您腳邊哭喊著求救嗎?事到如今,我只後悔當年為何寒窗苦讀近二十年,只為進京看一看那個負了我娘的男人。一入官場深似海,有些事雖然冤屈,我卻不想再怨,也不願求您。您走吧,我什麼都不想辯解,辯解了也是枉然。」
「你……放肆!」
謝君恩裂嘴笑了笑,為高高在上的另一人所流露的氣急敗壞,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因怨恨和悲哀而繃緊的理智和神經終于在此刻全告崩潰。
「放肆?也許是有些放肆了,不過為了那個在江南等您等到死的女子的清白,我可以告訴您實話。那封信是我的筆跡,卻不是我寫的,我也犯不著去勒索官銀,更無須多此一舉干殺人滅口的事。」
「原來你還在為你娘的事怨恨朕,這些年你就在朕身邊,每天看到你在朕身邊做事,朕就以為你已不怨了,沒想到……」
「您太自以為是了,以為您給了我權利和榮華富貴就可以稍作彌補了嗎?枉然!」
「唉……既然你說沒做,朕相信你便是,朕就連夜讓人把此事徹查清楚,幫你翻案。」多多少少的負疚,年少時種下的風流苦果年老時不得不硬咽進肚。
「不必!爆內您就有十七個阿哥,十個格格,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不必為我多費心!」一再拒絕,這是他為他可憐的娘爭的一口氣。
「不識好歹,朕好心要化解這段怨恨,你卻一再不當回事,迂腐!」忍無可忍,任何一個帝王皆容不得他人的一再反抗。
「請皇上治微臣的罪。」他朗聲道,一副堅決不退讓的赴死神情。
「好,好,有膽量!不過虎毒不食子,朕不治你大逆不道的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朕要你出家為僧,好好閉關思過、修身養性,等想通了最基本的世事人情才允許還俗出關!」
錯愕!萬萬猜不到的結局!謝君恩雙眼怔怔地看著來人怒氣沖沖地離去!君無戲言,明日他竟要人寺削發為僧!
「哈哈哈……」他狂笑。
丙然,總輸他覆雨翻雲手!雲顏和他,有緣……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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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看守的獄卒睡眼惺忪,見探監的老少四人便瞪直了眼打量許久。感覺帶著謝盈走了很遠的路,一夜未能安眠的雲顏疲累地朝衣衫零亂的守門人勉強笑笑。
「這位大哥,我們受和大人所托探視入獄的謝君恩大人。」
「和大人?什麼和大人?謝君恩是朝廷重犯,上頭有令不能隨意探視。」
雲顏會意地將十兩黃金塞進對方破了洞的衣袍內。
「大哥,幫個忙吧,是和坤和大人所托。」
「早說嘛,進去吧。」
幸好她想得周到,要李總管先去找權臣和坤打點好一切,要不然要見謝君恩難于上青天。雲顏看看一臉焦憂的老管家,再看看睡意未退的啞兒,心里說不出是何滋味。
「盈兒,先生方才路上同你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她不放心地最後叮囑更為疲憊及不安的女孩。
「嗯,先生放心,為了我爹,絕不會哭。」退去紅潤的小臉有著悲傷惶恐的堅定,使得長者們深感自己的殘忍。
連哭泣都不允許嗎?如果盈兒再也見不到其親爹的話,為什麼連哭泣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