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多或少,減了往昔的年少輕狂。」
「怎麼說?」
「若是以前,謝小姐照方才那樣說您,您絕對會辯解一番,說什麼‘人成風流妄少年’的酸話。」
「的確是,老嘍。」發出爽朗的笑聲,即使被調侃了,他也沒有一絲不高興。
「怕不是人老,是心老了吧?現在已經很少听到您同八大胡同里某位姑娘的風雅趣事了。」畢竟是舊識,不用避諱,兩人沿湖岸漫步。
「已經錯了很多事,總不能永遠錯下去。」頤祥感慨地嘆一句,一雙犯桃花的眼以含有深意的目光凝視過去的紅顏知己之一。
了解他話語里隱隱的試探,她曖昧地微微一笑,扭首賞花,避開他的視線。雪白的夾竹桃花襯著深得幾近墨色的葉子,竟有一股說不過來的刺目濃艷。熱烈的日光下,此時非彼時的時空差異令她的心落得一陣空虛。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樓塘。桃根桃葉終相守,伴殷勤、雙宿鴛鴦……」知她喜歡納蘭的詞,他吟兩句,可又因她頗有惱意的瞪視住口。
這首《一從花》是納蘭詠並蒂蓮寫的詞,頤祥對著此刻的夾竹桃吟後半閉的深意就在于試探她對他的態度。他可以不忘過去的情,但這種輕佻的方法著實叫人無法接受。就算他們倆曾有過以知己相稱的歡笑時光,卻萬萬提不上所謂的雙宿鴛鴦、並蒂蓮、桃根桃葉之類用于形容夫妻情深的比擬。
「五貝子今天是怎麼了?‘……一種情深,十分心苦……’的詞都念了出來。」她冷笑。
「有軟語,今何在?感嘆罷了。」惹她不快,他只有隨意搪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多情不專,懦弱、膽怯、狡猾同過去那個花名遍京城的「頤五公子」無一絲一厘的變化。她不屑地一笑,伸出玉手似要摘花,然憑空一頓後,修長的指尖只是輕輕劃過柔女敕的花瓣。
「尊夫人可好?」
語中分明帶刺,可也只有忍了,堂堂的貝子只有唯唯諾諾地道聲「還好」。
「還是沒有變。」她苛責地直視他保養得當的臉龐。
「什麼?」他惶恐,進宮見皇上也未必如此。不作正面回答,她搖搖頭。
「要不是您遵從父命娶了吉格格,說不定我就對您動心了。
「雲顏……」一激動,他欲握住她的柔弱,卻被她躲開。
「差一點,只是差一點。」她平靜地強調道,「五貝子畢竟有著普通王孫公子不具有的體貼和溫柔,可惜……」
「可惜什麼?」他焦急地催問。
「可惜終究是個流連榮華富貴的膽小薄情郎。」如挨了一個耳光,他羞紅了臉,哺哺地說不出話來。
「說什麼滿漢之分,說什麼貧富有別,又說什麼身份懸殊……紅樓春宵之夜您沒提過這些一個字吧?後來要娶吉格格,覺得原先那些青樓中的紅顏皆為束縛就學了我爹的口頭禪。怎麼?貝勒府終于待不住了,又欲回首覓芳蹤?只是您那風華冠絕一時的艷紅姑娘已經死了兩年,怕是再也沒有哪位女子及得上她的情痴啦。」
「何必?都是過去的事了。」端正的臉上升起幾欲拔腿就逃的困窘,早知會遭到此等不留情面的冷嘲熱諷,他斷然不會再打她的主意。
「君恩薄如紙。」她斜月兌他,柳葉眉挑起,怒意鮮明。
「我……天色不早,我先走一步,還要麻煩雲先生捎個口信給舍妹,告訴她我先回府了。」完全為她凜然的氣勢所壓倒,撈不到任何好處的人惟有倉皇逃之。
「不送。」冷如冰霜,等五貝子頤祥的身影消失,雲顏心頭仍大大不快。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要叫讓這些視有情女子為玩物的王孫公子們出出丑!滿漢並無分別,貧富不是借口,身份更非差距,都是世間負心人隨口編的假道德……。
被自己無意間的憤恨嚇一跳,雲顏又兀自苦笑。已不是年輕氣盛的當年,如何又要為這原就不公平的人情世故憤憤不平?然,只因身為女子就該被無情地玩弄而不能有怨言嗎?如果是。她情願一生都不嫁,情願日日酌酒數黃花。
君恩薄如紙!
離去的謝君恩的沉默模樣無預兆地閃過雲顏的腦海,她開始想那個整日間不笑的左副都御使是怎樣的男子。翻來覆去地推敲,她只能肯定,謝君思和頤祥絕不是一丘之貉。可是離家數日的他此時在何地,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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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怎樣的人?謝君恩默默輕搖手中的酒杯,濺出的酒滴于手腕上猶無知覺。無從揣測他的心思,陪同的七品知縣笑得一額頭的冷汗。
「大人這一路想必辛苦了,您看,不如在下官的府中多竭息幾日。」
不多言,他抬眼看官卑位低的人,早知會被識破身份,他就改道而行了。不知道都察院里誰走漏了風聲,把他的行蹤透露給了部分官員,導致他這一路除了美酒佳肴外一無所獲。
「不知下官今日讓人備的酒菜是否合大人胃口?下官听人說大人是江南人士,特請了位蘇州名廚。」見上位者一直不接話,知縣越加殷勤。
他點下頭,頗覺敗興,因極其厭惡于飯桌上說話談事。
「大人請慢用,下宮尚有公務未完,先行告退。」知縣善于察言觀色,知其不悅,識相地閉口。揮揮手,他遣退左右侍奉的婢女,一同走出謝君恩下榻的客棧。
自己也就只是這樣的人,拿君王、國家的奉祿,卻又享受著貪官小吏的供奉,胸無大志,惟有在險惡的官場中沉浮。
啐口酒,原該是江南名酒的女兒紅一入口全成了難以下咽的苦藥。實在想……月兌離此浮躁又虛空的塵世,月兌離掉一出生便注定的所有不幸……
雕花的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跨進一對三寸金蓮,穿一雙繡有牡丹的薔薇色弓鞋,小巧玲瓏,惹人憐愛。往上看去,一身朱衣,袖邊瓖白緞闊干,襯得女子的肌膚越發白女敕。媚意流轉的杏核眼,不點而朱的櫻桃嘴,彎彎的月眉,標致的美人臉。行如拂柳的優雅姿態及恰到好處的動人笑臉,足以打動大多數男人的。
「給大人請安。」嚶嚶軟語,盈盈一拜自有一番嬌媚的味道,酥人心骨。
謝君思自是一陣惜愕,實難料到突降而至的艷福。但在官場歷練多年,他隨之便想到了緣由。
「知縣讓你來的?」
「不,是艷紅我仰慕大人,特請知縣大人成全小女子。」唇紅齒白,吳依軟語,自稱艷紅的女子執壺斟酒,有暗香盈袖。
仰慕他?他有什麼可值得仰慕的?這女子……不愧出自煙花之地,擅言辭。他心里暗暗冷笑,以手掌蓋住酒杯。
「在下不勝酒力,今晚已經喝得多了,姑娘請回。」
不解風情!就算不滿,風塵中打滾的艷紅繼續媚笑,不在乎他的拒絕。
「大人難道不肯稍稍剩糾、女子一點嗎?」
不想多有糾纏,他起身出屋,反將另一人留在屋內。不甘就此罷休,艷紅提起裙擺追出去。
屋外近黃昏,景物皆籠上一層薄薄的暗色淡暈,新月爬上柳梢。知道初次相見的女子緊隨其後,謝君恩頗覺困擾地嘆口氣。
「姑娘何苦相逼?」
終于和她說話了,她松一口氣,手指絞著絲帕,作出委屈狀。
「賤婢命苦,只是想陪大人說會兒話兒也不行嗎?」
憂憂怨怨的嘆息,使暮色中的花草皆不住地顫抖,卻打不動某人的心。他以靜默得可怕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女子,如審貪官時的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