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會兒我會幫你求你爹,但以後你不許肆意胡鬧。」
「是,先生。學生一定謹記先生教誨。」
中氣十足的回答又換來另一人愉悅的笑臉,一大一小攜手步向前院的飯廳。飯廳內除了伺候的兩個丫環外就只有謝君恩一人篤定地等著,見兩人進廳,表情無變化。
「讓謝大人久等了。」出于禮數,雲顏笑不露齒。
男主子沒開口,僅僅點個頭,比個手勢示意人座。上菜,盛飯……直到動筷前,都沒有人講話,活潑的謝家小姐也不敢在歷來嚴肅的父親面前造次。雲顏偷偷地以眼角打量著謝君恩,琢磨其少言寡語的個性。
稜角分明的輪廓,緊繃的臉部線條,肅穆的神情使得原本頗為俊朗的相貌大打折扣,但又透出一種遠超出其年齡的威儀感。尤其是一雙直勾勾地凝視人和物的深色瞳眸,那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物質,奪人心魄。他吃飯的動作與其說話的語調一樣,呈現出極為穩重的節奏感。伸筷、夾菜、張嘴……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把握得恰到好處,中規中矩,挑不出一絲可指責的地方……只是,卻總皺眉,如四合院里的孤老頭一般,于是那雙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雙眸叫偷窺者不由地感到一陣心悸的悲哀。
「雲先生。」
「咳咳咳……」料不到自己偷偷打量的對象突然側首說話,她情急之下便被食物咽著。
「先生,喝湯!」眼疾手快的謝盈立刻把盛好的湯遞上,而謝君恩的眉則皺得更深。
喝了救命湯,喘過氣的雲顏也未現出半分不好意思,僅僅朝謝家父女狼狽地笑笑。
「雲先生的性子似乎有些過于急躁。」謝君恩的語氣太平,全听不出他說此話的目的。
「呢……」想不出任何理由辯駁。
「小女生性頑劣,還望雲先生常常為她多考慮些。雖然先生有些做法未必不正確,但有時欲速則不達。」他停筷,稍嫌無禮的視線看得人渾身緊張。
「的確。」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她下午把謝盈推落湖中的事,本就頗有侮意的人當下承認。
「雲先生在此長住,若有不便之處還請告知我或者管家,將謝府看作是自家一般。另外小女有任何冒犯之處,做先生的當然可進行責罰。」
總覺得謝君恩說的每句話都酸得叫人生氣,但她也不便表現出自己的反感,僅僅勉強一笑,扯開話題。
「這個自然,謝大人不介意我教些《三字經》、《道德經》之外的宋詞元曲吧?」
「教什麼,怎麼教都是先生的事,我既然請了先生便把小女全全托付給先生了,只希望先生能將小女教養成一位行事得體大方的漢家名門閨秀。」
漢家名門閨秀?多少有點叫她不以為然的可笑說詞,雲顏忍不住反問︰「敢問大人,怎樣才算是漢家名門閨秀?」
一時被問住,謝君恩怔怔地看著小自己整整一輪年紀的女子。
「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是擅女紅,出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呢?又或者只要一副含羞帶怯的嬌俏模樣?如果我沒記錯,故世的謝夫人熙慧格格並不是漢家名門閨秀吧?」
絕對的沉默,謝君恩夾在手指間的竹筷抖動了一下後,落在餐桌上。「啪」的響聲,使得同桌的其他二人心髒漏跳一拍。
「是我失言了,我還有公務趕著辦,雲先生請自便。」他倉皇起身,目光不再犀利,相反,閃過迷惑的驚慌。一揮袖,高挺的背影跨出門檻。
「爹爹好像有點生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不把飯吃完就走了呢。」方才不敢說話的謝盈輕聲道,「先生不該提起我娘的,爹爹從來不讓府里的人提我娘。」
「為什麼?」純粹是出于下意識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搖搖頭,十二歲的女孩流露出明顯的悲傷,「每次我問爹爹關于娘的事,他就只說我娘是格格,不該嫁給他這樣一個四品的漢官。」
什麼意思?僅僅是因為漢人身份的自卑?雲顏疑惑。從第一眼見到謝君恩起,她就覺得這個人嚴肅得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令人欲挖掘的迷。
「先生,明天我真的不用再背那些個爛經嗎?」明明已經听到父親的允諾,但謝盈仍不放心地最後確定。
「當然,明天我教你念兩首宋詞。然後……」突然間想到了有趣的事,雲顏嘴角不禁上揚,「然後我們一起做個紙鳶,放紙鳶怎麼樣?」
「真的?」有得玩,童心未泯的少女瞪大的雙眼綻放出興奮的光芒。
「啊,但你要好好听我講課。」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雲顏模模女孩的頭,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氣。不管起初進謝府遇到何種不愉快的經歷,也不管謝君恩究竟對她會有怎樣的想法,只要能與自己所教的學生安然相處便是最好的。于是在謝府執教的第一日如此過去,有點莫名其妙,卻不能說毫無收獲。然而她說不上來……說不上來自己進府後真正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第二章
紙鳶的長絲線被風吹得邊抖擻邊指向耀眼陽光的遙遠的另一端,幾欲掙扎出那一雙縴柔素手。女孩的歡叫聲伴著明媚的天氣,春日最後的一抹槽懶也在夏初的艷陽下消失殆盡,換成另一種使人身心為之一振的輕松快意。
「先生……先生……飛得再高些……再高些……」幾乎要仰斷脖子的專注,謝盈銀鈴般的嗓音隨放飛的紙鳶飛往浩瀚的蔚藍天際—
無意間,積累許久的郁悶也隨風、隨紙萄飄向彼端的未知世界。迎著陽光和風,雲顏眯眼,唇線止不住挽起悠揚的弧度。放線、扯線,就見紙鳶因她五指的細微變化乘風而舞,穩穩地直上雲宵。
「重來對酒,折盡風前柳。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夠?休為西風瘦……」腳步追著紙鴦,女孩念念有詞,一下子頓住,似不知下文如何。
「痛飲頻搔首……。」
「……痛飲頻搔首。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先生,我背出來哦。」經一旁的先生提醒,一首佳詞終于落得個完整。
「這是誰的詞呢?」笑眼醉人,雲顏抖下手里的絲線。
「是納蘭性德,他是滿人,和我娘一樣,是滿清的貴族。」
贊許地微微一笑,雲顏將手里的線軸遞給早就手癢癢的人。
「飛得好高,先生……你看,我也會放紙商……啞兒……快看……我們的紙營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
啞兒便也跟在後頭又叫又笑,一改昨日的膽怯害羞,畢竟是孩子生性。
以帕子擦擦汗,雲顏停住腳步站在柳岸邊,愉悅地看著來回奔跑的身影,非常悠閑安適的心境。太閑散了,她倚著樹千,未察覺遠處移近的人影。
她,著一件瓖黑邊飾的無領寶藍色上衣,衣服外面結桔黃色帶子,垂在腰胯兩側與衫齊,隨風輕揚。衣袂飄飄,含笑的側影在風中看似如柳絲般輕柔,明亮的天空下更顯出一種動中有靜的安溫。微仰的頭,白皙的頸項,坦然自若的神情……
如此……柔媚的光芒!
頭殼中塵封的某些東西隱約透露出悲傷的信息,謝君恩有剎那的怔忡,胸口不由地泛出一股酸澀。
裝作漠然視之,他準備繞道。一甩辮,轉身。然恰巧,她回首。
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驚訝過後,她對他露齒一笑。于是他的驚訝更勝,並夾雜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迷惆。
「紙鳶放得很高……」再三斟酌,他吐出一句話,表情有點尷尬的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