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鼻尖,拂去浸人心脾的暗香,雲顏好不容易重又鎮定心神。一抬腳,踩到一塊硬物,撿起細細辯認。
「有緣識君。」
雕花的翡翠玉飾,名貴精致,多半是方才趕路的
人無心遺落。人與物的緣分,能不能于某日將它還給擦身而去的過客?世事皆因緣,她心頭無端涌起一股憫悵。
殘雪,落梅,明月。
筆人的消逝,無人可訴的心思……
雲顏……只需當她自己想當的雲顏不就好了嗎?何必追根究底?宇宙蒼茫,無端無由。她只是區區一個雲顏,不必以渺小人類的臂力揭開藏于青雲帷幕之後的宿命玄機。
屋門「吱呀」一聲閉緊,然心扉卻開。
用漢、貧賤,相夫教子皆狗屁,她只當夜來寒窗下溫酒讀書的雲顏。
第一章
紅漆朱門,上方黑匾金字,方方正正兩個大字—謝府。午時未到的五月天,烈日當空,照得幽靜的小巷寂寥異常。門前並無家丁把守,也無惡狗看門,兩大石獅子獨自張牙舞爪,空瞪前方。
「開門,奉老爺命請了小姐的新先生來,快開門。」帶路的丫環分明僅有十一二歲,但唇紅齒白的清秀樣貌加上一雙顧盼神飛的靈活大眼,看似分外伶俐可人。
緊閉的大門先開一道縫,入眼的是一張肥厚下巴小眼楮的風皺老臉。一見扣門的丫環與從單乘軟轎上走下的女子,門內人小眼一眯,便笑著急忙打開門,恭身迎客。
「雲先生,快里面請,小姐正在書房等著。老爺早上上朝後又要進都察院,不過午時不回府,還清雲先生為我們家小姐多費心。」
「您放心。」被稱為「雲先生」的女子笑如春風。
「請雲先生跟我到後花園,我帶先生去見小姐。」李管家肥厚的下巴因笑容輕顫,隨後朝小丫環揮揮手,「盈盈,把先生的行李送到她屋里去。」
「是,我放了行李就到書房侍侯小姐和先生。」機靈的丫環甜甜一笑,略嫌狡黠,快步沿鵝卵石鋪成的小道沒人花園深處。
園中人工湖上的九曲橋,迂回處有題了匾額的水謝。半隱在青竹後的紅亭,石砌的小山頂挺立的閣樓掛有木刻的對聯。碧波潮汛,沿湖三三兩兩的楊柳自是一種曼妙風情;桃花雖謝,然那些潔白素雅不曾听說過名字的花樹帶來立三過後問浮在發光墨綠葉子間的余香;花樹綠竹清水旁安置的玉石桌椅,及回廊石壁轉角拓印的詩文更添浮華京雲罕見的風雅。隱約是江南大家的氣派格局,全不同于京城內其他王孫高官奢華俗氣的府邱。
如此別具匠心的園林……雲顏享受之余不由對謝府的主子產生些微的好感,至少她知道自己已經有願意長留此處的心意。
雲淡風輕,好天氣。
她邊听管家一路簡略地描述府內各處,邊不由地滿足微笑。
「雲先生,請,小姐就在里面。」推開兩扇縷空
雕花木門,李管家掛在嘴角的笑容浮上一層苦澀。
似乎基于采光的考慮,謝家書房朝南的牆壁全部開窗,又是屬于南方風格的布局,明朗的室內撒滿春末亮澤的金光。女孩就在一片金光的影中,倦縮于大大的紅木太師椅上,徽垂首。听到有人進屋她扭動一子,並無其余動作。
「花園的景致很美,謝小姐為何只盯著書房的青地磚看?」她走近她,輕聲問。
沒有回答,女孩只是一味低頭。近看,雲顏才發覺對方要比同年齡的孩子更為瘦小。熙江格格早逝,謝君恩又忙于朝中的事……
她憐惜地伸出手,但一觸及女孩的秀發,對方便仿佛非常驚恐地歪斜身子躲開。輕不可聞的抽泣聲,僅著單衣的小小身體微微顫抖,無法克制。雲顏詫異之余惟有問管家,但空曠明亮的室內單單只有她們兩人,管家竟不知不覺地走開了。
「謝小姐為何事傷心,不妨告訴我。」她收回手,溫柔地細語。
女孩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依舊不說話。
「被誰欺侮了嗎?還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謝家的小姐這才猶豫地抬首,扁扁的臉上兩顆綠豆大的眼楮,即使長大也不會成為美女。她並未傳承其母熙慧格格花容月貌的長相,加上淚水花了臉,實在說不上可愛。
「我是謝大人為小姐新聘的先生,以後將一直陪伴小姐,直到小姐出閣。」她拍出與衣衫同色的青絲巾,輕柔地為稚氣未月兌的女孩擦干淚漬。
謝小姐眨眨眼,終于高興地笑了,但不等笑容擴大就一把抓住雲顏的手腕,表情認真地用手勢比劃。
看不懂她的手勢,雲顏模不著頭腦。
「有話請直說。」
听懂她的話,女孩瞬間閃過受傷難過的表情,以手指指自己的喉嚨,再擺擺手。
謝家的小姐不會說話?震驚!為什麼熙貞格格不告訴她呢?僅僅是出于她會因此拒進謝府的考慮嗎?
「你不能說話?」她輕撫她的臉頰,得到點頭的肯定。
輕輕嘆息一聲,雲顏放柔臉部的線條。
「不要緊的,至少你還能听懂我的話,那麼以後……」
輕脆如銀鈴的笑聲從窗外湛藍的天空中飄進屋內,打斷了一大一小的交流。
「真是笨蛋,看她那個丑樣才不會是我爹的女兒呢。」書房的門被推開,方才被管家喚作盈盈的丫環神氣活現地站在門口,抿嘴笑得一臉得意,「啞兒,你可以出去了,真蠢,要你裝我都裝不像,老是哭,把我們謝府的臉都丟光了。」
「是,小姐,奴婢該死。」啞兒飛快地跳下對她而言太過寬大的椅子,說話帶著哭腔,拔腿逃也似的離開書房。
自己從一開始就被學生擺了一道,難怪謝府雖出重金卻無人願意進府任謝小姐的先生。模模額頭,雲顏苦笑不已。
「這麼做很有趣嗎?」
「不……不是很有趣,但也想不出比這更有趣的事情。」謝盈一愣,天真卻又殘忍的笑容僵硬之至,大大的眼楮充滿困惑和憎懂,隨之又生氣地大喊,「不用你多管閑事,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你以為你是先生就可以管我嗎?不到十日,你一定會同前面的先生一樣會急著離開謝府的。」
寵壞的千金小姐……年長者露出不屑的鄙夷,冷笑數聲,一把揪住十二歲女弟子的衣領拖出門外。
「放開我……你要干什麼……放開我,我要喊人了……」揮舞四肢,謝盈驚慌地大喊,且不放棄拳打腳踢。
「把你扔進湖里。」一方是冷靜到可怕的語氣。「你敢!我叫管家立刻趕你走!」另一方則不服輸地反抗到底。
「啊,沒關系,反正我也待不滿十天,不是嗎?」雲顏再一次露出使弱小一方為之憎恨的可惡微笑,卻又顯得異常有氣勢。
「不、我不要!放開我!避家!避家……救命啊……救命啊……管家……啞兒……」謝盈扯開喉嚨喊得嘶聲力竭,她完全被嚇住了。因為不管自己如何死命賴著不走,卻仍一步一步被拖向水光湖女敕的湖邊。
哭喊聲驚動了府里近處的僕人,頓時,丫環家丁十數人驚訝地圍攏過來,可因為不知發生了何事,皆站在那兒干瞪著眼……
「快來救我啊……你們還楞著干什麼……她要把我扔進湖里……快來救我.要不我爹回來,你們誰都別想活,都抓進衙門……快呀……」一邊做最後的殊死掙扎,萬分害怕的小姐依舊一副刁蠻模樣,相比平日僅多了份淒楚的狼狽。
「你們誰都不用管。我是你們家老爺聘來的先生,而且還是熙貞格格擔的保。你們家小姐不肯念書,我當先生的要好好教訓教訓她,如果謝大人怪罪下來我自會擔著,和你們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