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想不到琴聲中會傳來彈奏者的問句,手里的書滑一下卻沒掉,她抬眼仰視上方在燈光中暗淡不一的臉。
「還好。」
「上的課听得懂嗎?有沒有交什麼新朋友?」手指在琴鍵上靈活跳躍,似乎只在做單純的指法練習,練琴時的他顯出少有的漫不經心。
「沒有,同他們不合拍。明天我可以和唐逸他們倆去酒吧嗎?」
連貫的樂曲有瞬間的停頓,一個八分之一拍的休止符,細長有力的手指繼續規律地馭動琴鍵。
「學校有在校生不準進酒吧的校規。」
說到底就是不許她去,明說就可以,她這位叔叔從不知坦白為何物。不服氣地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她勇敢地與他對望。
「學校不會知道的。」
「不行。」他吐出斬釘截鐵的兩個字。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她總有許多為什麼問他。極度不耐煩地閉上眼,手流暢的動作未受影響,他回以簡練的三個字。
「我不許。」
「為什麼只有對我不許這兒不許那兒?為什麼別人都可以的事,臨到我身上都不可以?如果就因為我姓泠的話,我情願放棄泠姓!」無論如何再也不能接受的敷衍答案,多日累積的不滿化成怨忽,憤怒之下的人也就口不擇言起來。
按住琴鍵的手指久久沒有放松,長而不歇的高音破壞了整首優雅的樂曲。她最後一句話無疑震撼了他,力量之大有如晴天霹靂。
「你……再說一遍……」不是理所當然的憤怒,恰恰是兩人都不願察覺的深深悲哀。
被他浸透悲傷及震驚的情緒目光攫住身形,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可也有著不認錯的強硬,她閉緊雙唇。
泠昊的手指終于放過哀叫聲止的琴鍵,想要找到支撐點似的,站起來的他整個人緊靠鋼琴,雙手按住琴蓋抖個不停,連帶大鋼琴也跟著顫微微地抖著。
「我……出去……一下……」僅以現狀彼此都無法冷靜,泠昊清楚這點,也深怕自己會在失控時說出或者做出不可挽回的話語和事實。
天!門一合上,泠愔的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板。額頭觸在黑漆大鋼琴,她調整心清地做長長的深呼吸。
自己必定愈加不被昊饒恕,遠比憤怒更難原諒的悲傷將是他們誰都無法釋懷的揪心之痛。左手按住琴面,她用力站起身,然手競一瞬滑開。黑漆光亮的琴面上競開了個口,是做在鋼琴內的一道暗格。所有累積的迷在這道暗格內旋轉成足以將發現者卷入的黑暗漩渦。就算能抵擋住天性中的好奇因子,但只要一想泠昊的名字,她就不得不縱身投進。
一份手寫的樂譜,雪白的封面紙上寫有數行蒼勁有力的端正黑字。
「夏日的午後,
閑散的心清,
淡金陽光的大槐樹下,
彈著鋼琴的美少年……
送給我最愛的人——昊!」
屏住呼吸,泠愔飛快地翻閱起這份薄薄的樂譜。誰將昊看做是最愛的人?這個人對昊而言想必也十分重要,要不然他絕不會把樂譜藏得如此隱秘。她看不懂樂譜,曲名和作者名一反常態都沒有標在首頁上,她惶恐這是首沒有樂名及作者名的樂譜,心跳得比翻閱的紙張更快。
找——到——了!
末頁的最後一行標明了曲名和作者名,仿若是作者一再猶豫後才下決心刻上去的烙痕。「《夏日的午後》,作者——泠!」著魔般,她非要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念出聲,想要憑借自己的聲音來警戒殘酷的事實。
「昊,原諒我,原諒我破壞了你心中好兄長的形象,也請原諒我墮落的情感與自私。但我到此時都沒為我愛上你而後悔,如果非要後悔一件事的話,我只後悔我不該把真實的情感說出來,因為以你十六歲的年齡根本承受不了如此瘋狂的感情。最後,我只想說我……愛你!」
她的父親,她只見過一面的死去的父親,竟然會對她的叔叔產生畸戀的情感。都是男人,而且還有兄弟的名分,父親那時究竟在想什麼?難怪昊從不願談起這位兄長,實在無法避免就以一種極端厭惡的口氣一語帶過。嚴重潔癖的昊的確是無法忍受泠這種無倫理道理且違反自然的情感,像一種諷刺,她原本以為昊只是討厭他父親的風流,原來……
她那可憐的父親,愛上不該愛的人,在得不到回報後只能以風流成性來掩蓋自己瘋狂的情感。努力回憶兒時模糊的印象,然而什麼都想不起,除了醫院的一片白色和躺在病床上的蒼白光影外,她記不得一絲有關親生父親的回憶。
把與別的女人生下的女兒托付給厭惡自己的弟弟及愛人,他一定是在昊絕不原諒的冷酷中過世的,那麼當時他是以怎樣的心清離開人世?昊呢?僅僅因為都姓泠的緣故而撫養自己憎惡的人的女兒?也難怪,這麼多年以來,無論她如何努力也總無法取悅他。更可笑的是她竟遺傳了她父親的所有丑惡瘋狂情感,他們愛上同一個不該愛且不懂得情感的對象。
瘋狂會遺傳嗎?情感會遺傳嗎?執著會遺傳嗎?最重要的是不幸會遺傳嗎?打從心眼里點點擠壓出來的悲哀,漸漸地,一絲、一塊、一部分地變質成對所有一切的憤怒。
「這種東西……這種東西留著做什麼用呢……」薄薄的紙張在她的低哺中撕裂成兩半,就快要碎成很多份的時候,泠昊充滿驚懼的聲音把一切都又重新破壞。
「你在干什麼?」他從門前大跨兩步沖到她面前,一把奪過她手里未飄落在地的破損樂譜,悲哀去盡的無情眼眸內閃爍的是冰冷凍人的怒火。
「為什麼要看到這個,你為什麼要看這些?」他揮舞紙頁。
詫異他的激動,泠愔反而慢慢冷靜,扯開嘴角無神經似的一笑。
「為什麼我不能看?又為什麼你要藏著?再怎麼說我也是泠的女兒,這樣不好嗎?至少我也可以安慰自己你討厭我不僅僅是我的不好,你和我父親……」
「不是的!」他截斷她的話,臉色如鬼一樣青白,「我和你父親沒有血緣關系,是我父母領養的孩子,這件事一直是泠家的秘密……」
不,不要再說下去!泠愔想用手捂住耳朵,她受不了那樣的事實被暴露出來,因為她怕自己無退路可走。可身體不能動彈,眼睜睜地把他口中的每個字都听進耳中,記在心里。
「我討厭你父親,憎恨他,說什麼要我陪他一生一世,他竟然不考慮我的立場和感受而說出一切。我只把他當兄長,同性與兄弟,我絕對不可能回報以同樣的情感,我覺得他是白痴。後來他到處拈花惹草,男女不限地亂交,而且又染上那種不名譽的疾病死去,在我眼里他已經沒有資格姓泠。我養大你,只因為你姓泠,就算我不願承認,也逃避不開這個事實……」
「你現在說這些算什麼呢?你以為我願意姓泠嗎?姓泠很好嗎?」如果要撕裂傷口的話,誰都會,既然彼此都無法再隱瞞下去,不如讓血淋淋的痛掩去絕望的所有。
「不要以為只有你有權力憎惡我和我父親,我……我不會感謝你把我撫養長大,這麼多年來,你只以冷漠的背影對著我,不管我心里所渴望的而一直把我拒絕在心門之外。除了音樂,你什麼都不在乎,除了音樂,你什麼都不願理睬。哪怕庭園里種的花樹也從不曾注意,就算你一直以來罵我、教訓我,我還是感覺到高興,或多或少你還記得我。可原來只因為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原來我只是屬于你無法逃避的責任。為了讓你不再痛苦,也結束我的痛苦,我想我完全可以不姓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