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走?冰天雪地的。何況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皇上決不會想到我躲在惡名累累的霧月堡。再說我已經放消息給師兄,相信再過幾日他就能到這里了,你大可放心。」君為篤定地抿了口溫熱的茶,把手放于小泥爐里燒得正旺的炭火上方祛寒。她自是再悠閑不過,因為天下人想破腦袋都不會猜出北之國的皇太後會在湛儇邃的霧月堡品茶賞雪。
「但是……」雯繡小心翼翼地朝四下望了望,見無人便俯在主子耳旁輕道,「我听堡里的丫環說,湛儇邃把他第一個老婆囚禁在私造的牢獄內折磨,把他第二個老婆的尸首放在書房里六年都不下葬。」
「這同我們有什麼關系?他又不會把我同他的那兩個老婆一起放進棺材。」關于湛儇邃的傳言她一出宮便有所耳聞。
他娶的第一個老婆是武林公認的大美女,也是武林世家祁家堡的大小姐祁澄心。但祁澄心卻與尚陽山莊莊主宋尚陽暗通曲款,被其夫捉奸在床。于是湛儇邃一怒之下滅丁尚陽莊滿門,殺得雞飛狗跳,八十高齡的老者、出生數月的嬰兒,無一逃生。他還當眾休妻,並將被辱的妻子關押在霧月堡的牢獄內,讓具不見天日受盡非人懲罰。
他娶的第二個老婆不過是默默無名的女子,出身微寒,自小被賣于妓院,貌相簡直是丑陋之至。但她卻極受冷血的湛儇邃寵愛。在他帶她回霧月堡的路上,她就被祁家堡派出的殺手暗殺,中毒身亡。死期就是兩人成親的日子。痛失愛人的湛儇邃又血洗祁家堡,添一樁滅門慘案。
才不過娶兩個妻子,他就把整個武林鬧得漫天腥風血雨。可想而知從其出生至今三十多年采,他是如何地驚天地、泣鬼神!
望著靜靜飄落的雪花,憶起世人對湛倦邃各式傳言的丫環忍不住喃喃地祈祝禱︰「真希望蘇大人早點到,我覺得霧月堡好恐怖。」
漫天的鵝毛大雪從天而降,似想以渺小的自身遮蓋污濁人世的所有血腥罪孽,還給天地一份初始的澄淨。可是他們能嗎?他們比有愛有恨的人類更渺小,對這難測的天與地來講什麼都是渺小又無謂的,做什麼都是多余的。
誰才是天地間的主宰?
不是神,不是魔,更不是人。沒有什麼能成為天地間的主宰,因為沒有什麼能包齊得下天地,相反,恰恰是它們包容下世間萬物。所以湛儇邃留不住香殘,所以君為不敢強求,求一份兒女之情的長久與圓滿,也所以蘇笑世惟有追逐著其師妹的身影從北都趕至邊疆。
「二位客官,請座,不知要些什麼?」店小二一見風雪進棧的客人立刻上前招呼,卻在見到來人面目時有稍稍的滯愣。
「兩間上好的客房,一壇好酒,至于菜嘛……揀好的端上來就是。」來人中身材頎長,著一身白衣,披一件白狐滾邊斗篷的男子懶懶地笑道,俊邪的五官,出塵的氣質足以迷倒所有七至七十歲的女人,荒山僻野,舉手投足自然流露一股貴族氣質與灑月兌風采的客人實屑百年罕見。而其身邊藍袍布衣,相比較寒酸許多的少年卻奇怪地戴著張遮了大半邊臉的面具。這就是使店小二呆滯的主要原因。
兩人挑了張近火爐的桌子坐下,要的酒菜擺滿一桌。由于已近深夜,所以不大的客店樓下惟有二人及在櫃台里收拾東西的店小二。
「唔……」一杯烈酒燒著熱氣滾落五髒六腑,解了寒氣的蘇笑世舒服得媚眼如絲。很難想象一個大男人展現連女兒家也做作不出的媚態,令人扼腕的是,這樣的男子,這樣的腔調竟讓人有種天衣無縫的合適感覺,勾人心魄,毫無突兀的扭捏感。
半壇酒下肚後,他才挾了口菜,也就在這時注意到同行人連筷子都未踫一下。
「怎麼了?」
「我只吃素。」少年的聲音是變聲期的嘶啞。
「我又忘了。小二,來一些腌菜、豆腐之類的。」這類情形已不止一次了,而少年也似見慣不怪,等菜上來後,自管自填飽肚子。
「你應該多吃些肉,小小年紀就學和尚吃素,對身體不好。為什麼要跟你老怪物師父一樣呢?」
「師父老人家才不是什麼怪物,我也不是學他老人家,我本來就不沾葷腥。」
「嗯?為什麼?」
少年不語,他不想止別人知道自己慘不忍睹的過往。
「不願說就算了。」蘇笑世無所謂地笑笑,有玩世不恭的味道,「那截木頭真的已經死了?」
「我師父也不是什麼木頭。」由于有面具,所以僅能看見少年緊抿的唇與嚴峻的眼神。他不懂才高八斗、博聞強記、事事勝人一籌的蘇笑世為什麼總喜歡拿他去世的師父開玩笑。
「可他明明就像截木頭,而且是枯死的木頭。」被警告的人依舊不改其惡劣,「原本我還以為他永遠都不會死的。怎麼看他都是那種已死了又復活的魍魑。」
「但他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少年倔強的語氣已有明顯的火藥味。
「對不起。」另一人終于收斂起玩笑的心態。少年捍衛自己師父的情景令他想到了已故與恩師之間的父子深情,「飛卿,若不是你師父讓你跟我,你會同我在一起嗎?」
唐飛卿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一下子答不上來。其實在與蘇笑世相處的這段日子里,他對這傳聞中充滿神奇色彩的左丞相大人已有比較深的了解。為他的才情所傾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雖不能如故世的師父那樣通曉人世變化,解紅塵玄機,但絕對是經天緯地之才。在個人生活方面是有些狂浪奢華,有些輕佻放蕩,但圓滑的世故又為之做了相應彌補。總的來說,在唐飛卿眼中蘇笑世還算是值得跟隨學習的前輩。
「你不好意思說嗎?」見對方不回答,提問的人自己接著道,「沒關系,我已知道答案了。老實說,這世上沒人能比得上你師父,因為沒人能像他那樣悟破貪、嗔、痴、怨、疑。」
「不是的。其實我認為你並不比我師父差。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把知道的一切都教給我。」唐飛卿本不太善于說這類露骨的話,此時心一急就說了出來,畢竟還是個未長成的少年。不過最主要的,他是真心臣服于同桌這個如貓般慵懶、詭詐、好享受的男子。
「呵……呵……」蘇笑世高興地笑出聲,這少年雖然在性格上固執、死板了些,但還是有其可愛之處,「我真的很喜歡你。」
唐飛卿被他後一句話驚得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脖子根。這回他又領教了蘇笑世的狂放不羈,口不擇言。一個大男人對一個少年說「我真的很喜歡你。」這也太不成體統了。
「願意改姓嗎?把唐改成蘇,做我的義子。」他眯起細長的眼,又是貓兒愜意的神情。這輩子他是不打算成親了,有兒子送葬總比沒有好,再說他覺得唐飛卿很合他的胃口。
而被問的人則張口結舌一時反應不了,完全屬于驚喜過度的正常現象。
「義父在上,受孩兒一拜。」隨後反應過來的人立刻下跪磕頭。他才不稀罕姓唐,那只代表恥辱與痛苦的回憶。
「好!」蘇笑世抱起剩下的半壇酒,一高興飲個精光。憑自得了個兒子,他也算對得起故世的雙親與恩師。
酒已干,菜已盡,人已寐,杯盤狼籍映著昏黃的燈光,斑駁的牆,老舊的櫃台……物是人非,誰還會記起六年前的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