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的台灣,既悶熱又濕悶,起伏不定的情緒似乎就像在燒灼邊緣。鳳凰樹上旦鬧紅,揭開了仲夏的序幕,那麼,烈焰般的態勢將一發不可收拾地燎原,從島的南端一路燃燒到北端。
這時候,離別的歌聲也跟著輕聲揚起,一處方歇,一處乍起。許多學子等等不及驪歌聲止,早已抹掉臉上的淚珠,硬戴上早熟世故的面容,一頭栽進未來可期與不可期的變數中。
不過——怎麼說,像李姮這樣領了畢業證書,匆匆照了張相就迫不及待月兌掉大禮服,連畢業典禮都不參加的,也算異數。
「喏,巧雯,你幫我還。」她香汗淋灕地抱怨。
「什麼人發明來折騰人的?這種大熱天叫我們穿這黑色厚重的大禮服?」
「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有什麼關系?」張巧雯倒是不以為忤,「多少人想穿還穿不到呢?」
「那你穿久點好了。我走了。噯?!懊不會在畢業典禮上又來一次臨別點名吧?」李姬猶有余驚。半晌才忽然醒悟,看著手中的畢業證書,「哎呀,我真笨,畢業證書者到手了,還管他點不點名?」說著,迅捷地跨上自行車,踩下便走。
「喂,李姮,你干嘛那麼急?——」張巧雯想喊她,卻見她騎著腳踏車遠揚了。兀自讓風拍打著她的長發與衣衫,依舊是一派瀟灑與自在。敏感多愁的巧雯望著李姮遠去的身影,回憶起四年來甘苦與共、相濡以沫的日子,眼眶不覺蓄滿了淚水。
李垣使勁地踩著腳踏車,一路經過醫院,越過學校,然後又是一過。猛回首,一陣怔忡,還以為自己已經歷劫而來。
餅入郊區,接著是上坡,她騎不動,只好下來用走的。兩旁的野草堆中蟬聲唧唧,催促著光陰遲疑移步;幾壞蓼土高壟,下有陳死人,杳杳的長暮似乎靜默地,訴說著終極的悲涼。
李姮停下腳步往遠處眺望,視線落在一處小小的墓地上。
伴下腳踏車,撥開草叢費力地向上攀爬。終于,來到了墓地前,她鄭重地把畢業證書放在墓碑前,默默地說︰
「爸,我畢業了您高興嗎?」
土石自是磊磊不動,樹木沙沙作響,天地無心也無語。遠處偶有人聲浮動,斷續而來,就如回憶般不甚真切……
「姮啊!快一點啊!來不及了。」李俊明大聲吆喝著,一邊綁好了載豬肉的架子。
天色仍昏暗,霧朦朦的,冷氣襲人。六歲的李姮慌亂地套上鞋子,嚷著,「爸,等我嘛!人家的衣服被哥哥丟到房間的角落里,找了好久——」她跑出來,仰著頭發嗔。
「都是你,睡晚了還催人家。」姮喘著氣說。
「上來吧!」俊明一把抱起姬放在前座,假裝生氣。「真是的,又愛哭又愛跟路!」然後發動引擎,向大市場出發。
「早啊!」他們趕到大市場,批貨已近尾聲,阿明趕緊批買豬肉,而垣則習慣性地跟著他進進出出,也沒一刻空閑。
「垣,」賣菜的老伯塞給她一塊大發糕,愛憐地說︰「肚子餓了吧?趕快吃。」
她搖搖頭,把發糕放進口袋里,回頭又忙著找尋父親忙碌的身影。認真地盯著,唯恐他消失。
「垣啊!」阿水嬸手腳俐落地遞給她兩根香蕉,「沒事跟來干什麼?你阿爸真是的。」
姮笑笑,說了謝謝,收下香蕉,又忙著搜尋父親的背影。
小小的個子站在雜沓的大市場中,一雙大眼楮不時東瞪西瞧,也不害怕。原來,來來去去的都是熟人了,誰不知道她是豬肉阿明的掌上明珠?哪個不乘機逗她幾下以示愛憐?
「好啦,我們回去吧!」阿明批完了貨,也不管身上粘膩膩的,一把抱起她,大步穿過人群,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阿明啊!你真好命,生個這麼水的女兒,將來看伊吃穿就好了!」賣菜阿義總是這麼調侃他。
「阿明,歹竹出好筍喔!」阿水嬸笑他是天公疼憨人。
「夭壽!你沒看到人家阿明老婆長得多麼漂亮,才會生這麼可愛的女兒呀!」阿狗仔既慕又嫉妒,說起話來酸得很。
這些話每天反覆流傳,人們總是不厭其煩地在茶余飯後一再傳誦。因為,粗魯率直的阿明意然有個如花似玉的太太,而且生了個漂亮可愛的女兒,這件事便成了他們最熱中的話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說,樂此不疲。
罷開始,李俊明沒有固定的場所販賣豬肉。每天批完貨,先把垣送回家,然後再沿著幾條熟識的街道叫賣.生意也不錯。後來,興建了市場,他在市場里租了一個小位置,便固定下來。
上了學之後,姮不能一大早跟著去批豬肉了,但是總在放學後直奔市場,連制服都沒換。
她一來,大伙就吆喝著︰「豬肉小西施來了!」「豬小妹來了!」姮總乖乖待在一旁,或是寫功課,或是玩耍。
李俊明從來不讓她沾上一點豬肉,他說︰「我這女兒將來是要當老師呢!」驕傲的眼光望著姮,忘了所有的疲憊。
「奇怪,怎麼從來沒看過阿明他老婆?」有人問。
大伙兒面面相覷,都是不明所以。
垣的媽媽文郁幾乎沒有在市場出現過,大概家里所需的菜都由俊明順道買回去,因此她深居簡出,鮮少外出。
其實阿明還有一個兒子,比姬大五歲,這個男孩子和母親比較親。何況,文郁也不準他到市場去,唯恐他染得一身壞習氣。這麼一來,自然和阿明不親。
「姬,今天在學校乖不乖?」阿明騎著摩托車,照例讓垣坐在前頭。
「乖啊!」垣得意地回答,風刮過她小小的臉,總像是一種縱容的溫柔。她最喜歡這一段快樂的時光,只屬他們父女倆,噗噗的摩托車發出快樂的節奏,她總是希望這段路永不終止。
「到家了!跋快去洗把臉,否則你媽看了又要罵。」阿明催她。
文郁恰巧從里頭走出來,略微嫌惡地看看俊明和姮,斥她︰「渾身油膩膩的,還不快去洗干淨?」
俊明想說話,臨時又吞了回去。他悶悶地把剩下的豬肝放在桌上,說;「這里還有下級豬肝,晚上煮了吧,給阿廷補一補。我出去一下,晚飯你們先吃。」
文郁沒答,只看他一眼,算是應了聲,逕自作飯去。
晚飯經常都是三個人吃,一盞微弱的燈光下,文郁經常沒精打彩,有一口沒一口地吃,卻是不停地給李廷夾菜,直到他受不了,嚷著;「媽,給垣吧!你偏心,都叫我吃那麼多,姮就不用。」
「誰叫你是男生?」姮朝他扮了鬼臉。
「什麼鬼樣子?難看死了。李垣,坐好!」文郁沒來由地一陣氣,就是不喜歡看她裝模作樣,不像女孩子。
垣「唬」地坐正,一個慌張,不小心把筷子弄掉了。
「你到一旁跪著去,不許吃飯。」文郁毫不寬貸地命令她一旁跪去。
李廷無奈地、同情地望著李姮,乖乖地扒著飯。
垣這麼一跪,通常是睡著了,一定是俊明回來後把她抱回床上的。他憐惜地吻著她的小臉,幾絲慢怒都一一壓在心底。
「不要動不動就處罰她,好不好?」俊明洗完澡,終于忍不住提出抗議。
「罰她是為了她好,看你把她慣得不像話。」文郁依舊低頭綴補李廷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