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擅說謊,遲疑地道︰「我其實沒說清楚,我爸在我小時候就離開了,他投資生意失敗,丟下我和我媽,離開台灣,還連累當時為他作保的朋友,這不是光彩的事,所以我不太想提——」
「你爸叫做華顯洋?」
他反射性地點頭,才察覺不對。「你怎麼知——」
他警戒地住口,她的臉瞬間血色盡失,她開始顫抖,急劇喘息,蹣跚地走進浴室。
他點頭的瞬間,羅妙靖只覺眼前世界一暗,仿佛看見那個陰暗的旅館房間,小女孩坐在床沿晃蕩雙腳,她的父親端來了水……掙扎和哭泣,無助和哀求……慘白的醫院牆壁,姐姐紅腫的眼楮……她的知覺有一段時間被交錯扭曲的回憶蒙蔽,直到她回神,她才發現自己跪在浴室地上,吐了一地。
她仍顫抖不已,抬頭看見高大身影矗亞在浴室門口。
「妙妙,」她的眼神冰冷而陌生,他隱隱感到不祥。她吐得這樣厲害,他只想到一個可能。
「你是不是懷孕——」
「如果我懷了你的孩子,我馬上自殺。」她搖搖晃晃地站起。「我爸是羅士東。」
這名字解釋了一切,華疆臣只覺全身血液瞬間凍結。他無法消化這巨大的震撼,腦中空白,她眼里有什麼一點一滴死去,他試圖阻止。「妙妙,我——」
「如果我知道你是華顯洋的獨生子,絕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听不清自己的聲音,忽遠忽近,冷酷得像另一個人在說話。
「我們分手,立刻,我永遠、永遠不要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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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埋下的這個伏筆,夠歹毒。她像逃離惡鬼似地逃離華疆臣。
接下來的一周,她病倒了,高燒不退。她不敢告訴姐姐,辛純恩得知立即將她接到住處照顧,送她去掛了兩次急診、打了幾瓶點滴後總算退燒。
在高熱的痛苦里,她不斷被昔日的夢魘侵襲。
當時她年幼,渾然不懂父母每天討論的債務問題有多嚴重,她只知道父母煩躁,于是表現得比平常更乖巧,不要人盯著就按時服用她最討厭的藥,不讓他們為她操心。
那天,父母留下姐姐,說要帶她去外婆家。但他們沒有去外婆家,去了一家旅館,父親給她一杯有怪味的水。他們不知道,她長年吃藥,對藥味很敏感……
再醒來時,她在醫院里,雙眼紅腫的姐姐在身邊。她們的父母自殺身亡,留下遺書說他們無力再處理龐大債務,舍不得體弱的小女兒留著受苦,要帶她一起走,請善心人照顧她姐姐。
她听見遺書內容時,哭不出來。爸媽總說一雙女兒是他們最疼愛的寶貝,為什麼他們讓姐姐活下來,卻帶她走絕路?
如果愛她,為什麼要放棄她?為什麼父母的愛有差別?
她混亂痛苦,頭一次嫉妒健康的姐姐,憎惡自己的病體。她的身體一度抗拒治療,當醫師表示她的情況不樂觀,姐姐抱著她崩潰痛哭。
「你不要死,不要丟下我,我只有你了……」
她才發覺,姐姐和她同樣驚恐無助,雙親的抉擇不只傷害她,也傷害姐姐,他們極端的愛將她推入地獄,而姐姐不肯放棄她,她的支持給予她和生命奮斗的勇氣。她們為了彼此而堅強。
親戚們替她們料理雙親的後事。警察來詢問她在旅館里發生什麼事,她不願說,反正親子三人體內驗出同一種安眠藥,警察做個形式的筆錄,草草結案。
「可憐的孩子,一定很痛苦……」她听見大人們這樣嘆息。沒人敢問太多,怕她受到二次傷害。
她將可怖的回憶鎖在那幽暗的旅館房間里,而無法克服的創傷永遠刻在心靈深處,如今它全面復活,活生生地逼到她跟前。
半昏半睡之間,她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告訴辛純恩。她非找個人傾訴不可,否則會發瘋。
***
辛純恩煮了稀飯端到床邊。「雖然你這幾天吃什麼都吐,還是要吃一點。」
「謝謝。」羅妙靖接過她遞來的湯匙,辛純恩的手柔細修長,她卻想起另一雙黝黑大手,能單手抓起籃球,踫觸她時卻細膩溫柔,讓她覺得自己是最珍貴的寶石……淚意涌上來,她咬牙忍下。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客套就不必了,只要你趕快好起來。你這幾天起碼掉了五公斤。」辛純恩嘆口氣。「我要說的話很不中听,但我還是想說︰疆臣是個好男人。」
她木然。她何嘗不知?
「假如你不知道他的身分,你們會一直交往下去,不是嗎?」
「可是我知道了,就不能當作不知道。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了……」憶起她一度想和他共組家庭,為他生育子女,她胃部強烈痙攣,幾欲嘔吐。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你何苦——」
她激動道︰「這不只是上一代的恩怨,他毀了我們全家!」
「不是他,是他父親。」辛純恩輕但堅定地糾正。
「那又怎樣?」她倔強道︰「他爸爸做的事,怪在他頭上也沒什麼不對。」
「我也不是寬大的人,說這些話大概沒什麼說服力,但我真的希望你試著去原諒。你們不是不愛了而分手,因為過去而放棄現在,太傻了。」相互依戀的心被活生生扯開,她有多痛苦煎熬,對這段感情就有多不舍。
「舊恨比一個深愛你的善良男人重要嗎?」
羅妙靖握湯匙的手微微顫抖,嗓音卻冷淡鎮定。「剛分手總是會難過一段時間,我會調適過來。」
辛純恩搖搖頭,知道再勸無用。「他今天也在外頭等,要我轉交這個給你。」她將一張紙片放在她面前。「他說,至少想和你談一談。」
羅妙靖盯著紙片,這幾天華疆臣總守在外頭,每天托辛純恩轉交些小對象是他們之間的各種紀念,她在餐巾紙上畫給他的涂鴉、他們一起出游買的迷你對杯、她用他送的玫瑰做的干燥花……今天送來的是他們定情的那場恐怖電影的票根。
他送來這些是為了求她見一面,或是徹底告別?她怔看著票根,熱淚滿眶,斬斷這段感情像活活被凌遲,她的痛似乎永無止境。
她忍住淚,低聲道︰「學姐,請你去告訴他,我願意和他談。」
她不知道他想談什麼,但她的立場很明確。華顯洋是罪魁禍首,姐姐和她的不幸來自于他,她們絕不原涼此人,她無法將華疆臣和他父親的罪過分離看待,何況就算她能接納他,她姐姐也無法接受。
單純地發泄情緒,比深究事情簡單,她只要去憎恨,不必踫觸某些毛骨悚然的秘密。
辛純恩扶著羅妙靖到客廳,讓華疆臣進屋,留下他們獨處。
見她憔悴得像一抹幽魂,華疆臣心驚又心疼。這七天他度日如年,課也沒去上,她不願見他,他全靠辛純恩傳來的訊息得知她的情況,一面將事情全盤想過,下了決定——他要不計代價挽回她。
她的心情肯定還沒有平靜,也許恨他恨得要死,但只要他們見面,他會以最誠懇的態度說服她,他願意代父親承受所有責難,他會盡一切力量彌補她,他們不能就這樣分手。他們有厚實的感情基礎,她提分手是一時激動,他會讓她回心轉意。
但他沒料到她的情況會這麼糟,她仿佛被這個打擊摧毀了,所有溫柔灰飛煙滅,只余尖銳的刺,她的眸光中燃燒著深深敵意,他想擁抱她、撫慰她,卻裹足不前。
「你想談什麼?」羅妙靖淡淡開口,听見自己的聲音寒冷鋒利。守候了七天,他神色困頓,儀容有些凌亂,她其實想問——他她這麼決絕地待他,為什麼他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