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房中,尚是寂然無聲的黑夜,然而,胡兒卻無法安眠,茫然地胡亂伸手抹去臉上的晶瑩水珠,不願承認一瞬間心口猛然的驚悸是從何而來。
胡兒心煩意亂地走下了床,來到銅鏡之前,她伸手攫起水盆中的清水往臉上潑去,任由不知是水是淚的濕滑在臉上蔓延。
還是深夜……
胡兒抬眼打量窗外凝重的夜幕,依舊是化不開的深沉,不自覺想起適才的心悸,忍不住喘了口氣。
算算時間,斷爺跟無涉姊姊離開至今,也已過了好些日子。
想起遠在他鄉的無涉姊姊,胡兒卻還是掩不住擔憂,每日都殷切盼望著門外是否有歸來的人影。
然而,不斷流逝的時間,卻無情打擊著每一分思念。
教她如何能不擔心?
無涉姊姊的身子骨本就虛弱,雖是由斷爺帶著,卻是誰也說不準還有多少日子可活,毫無音訊的這些日子,擔憂日深,胡兒就怕哪天一覺起來,便會收到令人傷心欲絕的消息。
尤其,那一瞬間的心悸又如此清晰……
走至門邊,胡兒從懷里掏出被做成箋片的紅葉,推開了門扉,就著夜上燦亮的一片暖銀,合掌祈求,只願那苦痛別臨,願他倆人終得安樂無憂。
「一定要平安回來呀。」胡兒輕聲祝禱。
不覺相思成箋,輕語寄明月。
◇◇◇
明月當前,無限相思,卻是瘋狂。
當雪白的羽翼在胸前散開成泫然盛開的血之紅花,滴在柔軟草地,就成了一夜未凝的水露。
伸手接取,滴滴答答落下的血珠一路在手上蜿蜒出蟒蛇一樣鮮艷卻駭人的花紋,穿透胸口的雪白羽翼,在染上血水之後,也逐漸恢復成原先的手臂,飄落的羽絮只落得一地輕盈蒼白的淒涼。
顫抖的望著手上承接的血紅,無涉淒厲的放聲嘶喊︰「斷邪──」
而後,是一片靜寂。
追月緩緩抽出穿過斷邪胸前的手,雪白的指尖完全離開的一刻,大量的鮮紅再次自那傷處奔涌而出,他冷眼的,任由頓失支撐的斷邪在眼前倒下,任由冰藍色眼瞳下一處濕熱融了眼。
伸手接下斷邪傾倒的身軀,無涉哭喊無聲,懷里的白玉鴛鴦不知何時從懷里掉了出來,摔成了碎片。
「為什麼是他?」
「總得要死個人,否則我的一番苦心豈不白費?」
「……你怎能……你怎能下得了手……」無涉不自覺緊摟住懷中的他,然而,泣不成聲的控訴,卻再也喚不回那人的一笑。
無涉的疑問,似乎也是追月的疑問。
那時,斷邪擋在無涉身前,已是斷定他必然會對無涉下手,然而,當化為羽刃的左手不偏不倚的刺入斷邪的胸膛時,追月甚至還可以看見,他那在一瞬間的吃驚之後,意外綻放的安心笑容。
斷邪肯定是不知他的目標其實根本不是無涉,打一開始,追月便已決定,若是勸不回他,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只是,追月卻怎麼也沒想到,在最後的最後,斷邪滿心牽掛的竟還是她。
他的苦心終是白費,而是否打從一開始,他就根本錯了?
「……斂羽……是我姊姊。」追月舉起染著血紅的左手,望著那已漸趨暗紅的血漬,說出口的解釋,不知究竟是為了取信,還只說服。「他殺了我姊姊,我恨他,于是也跟著墮入魔道。這里,是昔日村子的舊址,我費盡千方百計將他引回此處,為的就是要替村人復仇,要讓姊姊復活。我難道做錯了嗎?」
「妳是姊姊的轉世,殺了妳,姊姊就能復活,可是……他!」追月倏地逼近,揪起他虛軟的身子。「斷邪、斷邪,我這一族一輩子都要栽在你的手上,我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姊姊……我為村人復了仇……我真的做對了嗎?」
斂羽的愛,無法綁住她心愛的男人,以至于帶著心痛死在斷邪的手下,造成永劫不赦的愛恨輪回。
而今,斷邪卻為了區區一個人間女子,甘願以身擋死!
他真的做對了嗎?
姊姊,我們真的做對了嗎?
「背負著這些痛苦活下去的他,其實跟我一樣痛苦……」
無涉幾乎已無勇氣觸模他已漸趨冰冷的身子,只好逼迫自己不去相信眼前明擺的事實,寄望那一絲絲微乎其微的奇跡。「不會的,他……他不會死的。我知道他不會死的,對不對?」
無涉的問話使得追月在斷邪身前蹲子,他仔細觀看了一會兒,再開口之時,卻是殘酷的毀去她的希望。「不,這次他傷得太重了。」
為何總是要一再摧毀她的希望、她的愛?
無涉從未如此的恨,她不怨蒼天對她如此薄幸,也不在乎命運對她是否公平;但是,卻何以對她連一點憐憫都吝于施予,將她最後的幸福也剝奪。
將臉深埋在斷邪的肩頭,無涉忽然作出了一個決定。
她輕輕的、緩緩的,用任何人都不會起疑的輕柔,抽起了固定黑發的尖細發簪,用力握在掌心之中,發簪冰涼尖銳的觸感在手心刻劃出強烈的存在,一如那刻在她心頭的恨。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
眼淚落下的同時,一閃即逝的光影成了眼底最後的景色,沒有任何的遲疑,無涉舉起那銳利足以致死的發簪,直直的、對準了──
「妳想死嗎?」只是低著頭,追月甚至未曾轉身,一粒石子已清楚無誤地打落她手中只差毫厘就致命的凶器。
無涉不語,手中的利器卻未曾移動分毫。
就算不死又如何?走到這一步,她已沒有後路,早在失去斷邪那一刻,她就已失去了所有,還有什麼能令她留戀。
還有、什麼……
「他不會希望妳的雙手也沾滿血腥,尤其是妳自己的血。」
發簪自松月兌的手中掉落,無聲無息,只有眼淚沉靜的嘆息。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
她希望再說一次愛……
追月拾起那發簪貼在手中,細細端睨了會兒,接著在無涉錯愕的注視之下,靜靜的替她將發簪插回發上。
「我以為,我並沒有錯。」追月頓了頓。「這次,我卻是錯得徹底。」
無涉抬眼,迎上他銀亮的眼。
而追月卻只是伸手接下無涉的眼淚,看著那晶瑩的水珠與手上干凝的血紅融為一體。
如果,斷邪的死能證明些什麼,就讓他看看吧!
「只要我們身上背負的罪孽未曾消失,我們就不會死。」追月突然開口說道。
「什麼?」無涉訝然,難以從另一個震驚中復原。
「他此刻看來與死無異,那是他的受了重創,他只是在沉睡,將本就屬于天地之間的重新回歸,然後再次新生,或許是幾千年、或許是幾百年,終有一天,他還是會從深眠中蘇醒。」
「為什麼告訴我?」
無涉不懂,若追月是為了想拆散她與斷邪,那麼他不是已成功達到目的,又何必多費心思編派這些謊言,給她一線希望?
只是,無涉哪里知道追月的心思。
「我只是想知道,斷邪用生命做的賭注,到底有沒有錯?」
「就算知道,又能如何?我已經看不到了,如何能等待?」
卻見追月只是悠然一笑,驀地伸手攫住無涉,一時之間銀白的發與墨黑的發混成一色,如夜幕的溫柔,以無限幽柔的撫觸掠過那安然沉眠的身影,而後,覆上薄唇輕輕,只似告別。
無涉其實並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卻很清楚的感覺到猛然貼近的氣息,然而發覺時已太晚,唇上的輕柔早在她抵抗之前停留,只是短暫的瞬間,隨著剎那竄入喉嚨深處的滑溜感而再次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