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畢竟只是個凡人,擺月兌不去七情六欲、愛恨瞋痴,注定了一生一世的執著不悟,而她不願所付出的一切到頭只是一場空。
閉上了眼,若是不看不想就能忘卻,那麼她寧願一輩子不醒。
就算是夢也罷,她只願在此刻,他的心中能有個她──
「唉。」嗓音輕輕,反而更加觸動傷心事。
「妳在擔心嗎?」懷中微微輕顫的縴細身軀引起了他的注意,斷邪問道。
听見他話中的擔憂,無涉只覺不該再讓他為自己煩心,于是便淡淡的笑了笑,笑了,才能遮去眼底不及掩飾的淚。
斷邪低頭瞧見她初露的笑顏,不覺也放松了緊繃的思緒。「笑什麼呢?」
「沒什麼,只是覺得該笑一笑。」搖了搖頭,無涉深深偎進他的懷里。
知她心細,所以才會說這番話來安慰他,令他不至煩憂,無涉總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呢?是否也能夠如此。
「無涉……」斷邪緩了緩。「若妳想,我們現在還是可以折回去的。」
「為什麼?」
「我們這一去,生死未知,也許……也許妳撐不過半路,也許到了那兒,仍是沒有醫治妳的辦法。無涉,我不想勉強妳,只要妳不願意,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去的,我會一直陪著妳的。」
斷邪說得殘酷,卻也是實際。
依無涉目前的狀況,誰也不能保證她能安然撐到最後,人生最痛苦之事,莫過于有了希望卻又落空,他不想見無涉痛苦傷心。
有了希望,就必然失望,他如何能再傷害她一次?
如果期望終究失望,那他寧願不要期待,早知結果不變,痛苦必然,那麼一開始就不要給予任何的希望。
然而,相對于他的擔憂,無涉卻只是搖了搖頭。
「無涉──」
阻止了他再說下去,無涉輕柔的嗓音中有著堅持。「沒關系的。」
已是無法改變她的決心,任憑再說什麼也是多余,斷邪只得嘆了口氣。
如果可以,他是多想代替無涉承擔這些苦楚,但是,一旦說了「如果」,那便是再也無法改變的,既是如此,至少別讓自己後悔。
于是,風起草動,任由一處情意淺動,終不安歇。
◇◇◇
是夜。
眼見前行路途愈加難行,加以夜露凝重,漫起薄霧,阻礙了視線,為了安全起見,斷邪決定暫時停頓一晚。
找了一處平坦將無涉安置妥當,斷邪便在四處尋找充饑解渴的野果山泉,死者鄉里的深夜,沉寂得令人彷佛會想起什麼深深遺忘的記憶,連靈魂都會吞噬的恐懼,足教人打從心底起了寒顫。
走了稍遠,斷邪尋得一處溪流,心里正暗暗為這夜的詭譎感到不安,一心想著得盡快回到無涉身邊,然而,當他取了水,正欲往回走去,卻隱然听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癘窣的微弱聲響回蕩在陰冷的夜,猶如鬼魅低吟。
斷邪回身,望向那一片茫茫白霧,夜無星月,卻能見如波浪擺曳的野草地間,似乎隱隱約約飛舞著連自己也解釋不出的幽綠色的浮游光點,連他都感詫異,對于眼前的景象。
本該一無所視的視線所及,卻獨獨深深凝視那白霧蒼茫的眼前。
是看見了什麼?還是錯覺?
「斂羽?」口中,無意識輕喃的名,連自己都感到荒唐。
一時之間,在那閃爍的瑩綠色光點圍繞中,竟也無法分辨了,只能看著、看著,眼前緩緩在白霧中浮現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來,飄飛的黑色長發、明眸淺笑的容顏,熟悉的人兒……
真的是她嗎?那早該死在五百年前的人。
斷邪怔怔的看著,心中逐漸喚醒的記憶瓦解了那苦心築起的圍牆,如潮水般涌來的痛苦回憶,五百年來無時無刻殘虐著他,長久的生命、長久的苦痛,在此一刻,似乎只在昨日清晰。
如何能忘,她的無悔、他的絕情?
眼見那白霧茫茫中,縴柔的身影緩緩走近,伸出的手停頓在半空,斷邪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正遲疑著,耳邊卻猛然听見熟悉的嗓音,瞬間,眼前的人影如碎裂殘破的琉璃瓦片,在那層層白霧中逐漸剝落消失。
「連我都認不出來,是那小泵娘的愛蒙蔽了你的眼楮嗎?」突來的聲音,成了破解魔障的利刃,自那如網的濃霧中透出一股清明。
听得出來,是相當諷刺的問話,毫不留情的挖苦只會出自一人的口中,果不其然,自白霧中,走出了追月修長而俊美的身影。
「原來是你。」出口的失望落入了深深的嘆息。「……追月。」
看來,是相當不歡迎他哪!
少年不著痕跡的打量著他的反應,只當他話中的失落是隨口的玩笑,相當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不然你以為還會是誰?」
被追月那雙精銳的眸子看得渾身發毛,斷邪不敢想象,精明如他是否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于是頭也不回。
「……我該回去無涉身邊了。」
然而,少年哪是這麼容易就讓人打發的角色,他絕口不提,並不代表追月看不出,薄冰一樣的眼眸瞇成了細線,追月一語道中他的心中事。
「剛才,你不是以為看到了斂羽?」少年的敏銳,令斷邪一陣心驚。
不願承認,那一瞬間的心悸如此清晰。
「我不想听你開玩笑,追月。」沒有回頭,連斥責的嗓音听來都懦弱。
「誰說我在開玩笑?我這可是在警告你哪,斷邪。」連半點起伏都沒有的直述語氣,听起來格外令人警戒,理所當然也不敢輕易疏忽那話里的涵義。
警告?
斷邪疑惑的回頭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避開了他詢問的視線,少年似有隱瞞,只隨口答道︰「沒什麼意思,都到了這兒,我只是要你小心點。」
斷邪邊听邊皺起了眉。
他了解追月,以他的個性,在自己有意的疏遠之下,絕不可能大費周章的找到他,卻又毫無理由,追月是個聰明的家伙,向來有他自己的主張,但是太過偏激的性格卻總讓人不敢恭維。
忍不住停頓,何曾在意起別人來了?
永無止盡的生命,就某個程度來說,其實是一種懲罰,將他陷入亙久的孤獨與空虛之中,如他這般無私的愛著天下所有人的感情,或許才最是無情,因此,從來沒有什麼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爛。
追月是個特例,無涉……也是。
「你真的沒瞞我什麼?」
「若你是說,除了這草原之外的事,那就沒有。」
擺明了不懷好意,那粗劣得任人一听就知道的陷阱,斷邪卻還是追問。
「這草原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反正總有一兩個人死在這兒,也不是什麼大事。」說得雲淡風清,少年懶洋洋的笑了笑,卻不知那笑容底,有著連斷邪也看不清的血腥。
他是知道追月始終對無涉沒有好感,可斷邪總篤信只要有他在,追月暫時還是不會對無涉動手,然而,心頭的一絲不安是怎麼回事,那像是滑溜小蛇掠過自己心上的冰涼驚悚又是從何而來?
「你若是想害無涉,我絕不放過你。」猛地扯起追月的衣襟,斷邪難得動了怒。
不曾見過斷邪這麼激烈的反應,一時之間,彷佛連那雙眼眸都映上了詭麗的深沉,少年屏息著,不敢妄動,心里明白,他可不是說笑而已,那是不惜雙手染上鮮血,也要擰斷自己脖子的覺悟。
這人,可是認真的!
為了那個叫做無涉的女人……
凝結的氣氛就這麼沉默著,直到斷邪松手,放開了他,而後頭也不回的走開,望著他緩緩離去的背影,少年才扭扭被勒得發疼的頸,似是嘆息,又似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