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拒絕斷邪的好意,無涉伸手讓斷邪抱起自己往門外走去,透過單薄衣衫傳來的溫度,貼近自己冰涼的體膚,那幽淡的香氣令人眷戀,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思念。
她,如何能舍?
◇◇◇
「若我活不久了,你可會為我難過?」
抱著她穿過回廊,斷邪走出了客棧,冷夜,風起無聲,他帶著無涉直往樹林一處幽靜走去,一徑沉穩走過蜿蜒林道,月光輕柔,灑在他的身上暈起一環溫潤,更映得他醉人的溫柔。
好不容易出了樹林,斷邪將她輕放在一處大岩上。
她淡淡的嗓音響起,問出一聲哀涼。
沉默了些,斷邪望向她澄亮的眼,輕聲嘆道︰「當然。」
一瞬間甚至以為他眼底的只是同情,在他的心里,從來沒有屬于她停留的角落,就連那樣溫柔的笑都以為是安慰。
「若我死了,你可會為我流下眼淚?」笑了笑,無涉抬手覆上他俊美的容顏,略略冰涼的肌膚隱約透著失落的愁,美麗的眼眸哀求著他的回答。
「無涉……」無奈的嘆息,斷邪低喃著她的名。
「別拒絕我的要求吧!就算只是騙我也罷。」抓緊了他的手便不放,是害怕一旦放開了手,便再也無法輕易靠近,他一直是離她這麼遙遠,就連此刻,也彷佛如天地雲泥,至死兩隔。
如何還能拒絕?
面對她,斷邪何以背棄,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無涉輕笑著,如棉絮輕柔的身子靠上了斷邪寬闊的胸膛,溫熱起伏的安然懷抱,懷抱在那雙臂膀里的永遠是整個天地,而那卻不是她得已安歇的地方。
他的愛,無法獨佔,愛上他,只注定心傷。
似乎是瞧見她疲倦的側面,斷邪輕聲問著︰「累了嗎?要不要回去了?」
是擔心著她的身體,這些天來足見得無涉雖是強撐著精神,斷邪卻也不是不明白,那脆弱的生命幾乎已到了極限,死亡的陰影時時逼近,無涉幾乎每一次說話、每一次笑,都是天賜的恩典。
然而,無涉卻只是搖了搖頭。
「同我多說些話吧!我想好好記住你的聲音,別讓我忘了你。」
她的語氣平靜,听在斷邪耳里卻是如斯苦澀。
怎麼還能笑著如此說?
她可知,這一字一句都是讓人撕裂心肺的痛,就只怕,無涉是因為太清楚了,才能夠毫不在乎的說出這些話。
她從來也不願讓他擔憂,于是逼使自己堅強、冷漠,卻又毫無保留的奉獻出自己的愛,這樣的愛太沉重、太熾熱,斷邪無力回應,痛苦糾纏的後果,終使人心碎心傷。
她的愛太像、太像她了,而他不願最後的結局,也終如她一般。
「曾經也有個女子要求我愛她。」無愛無欲,無欲則剛,他本該遠離這塵世,卻每每深陷,轉眼人世千年,他卻依舊孑然。
紅塵如夢,剎那成空,他已親眼驗證這情劫,卻仍扼止不了的沉淪墮落。
「你愛上她了嗎?」
「如果那算是愛的話,或許,我曾經愛過她,但是,我卻沒有想到竟也是我的愛親手害死了她,是我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心痛地獄,直至死去。」
說著深情,說著苦痛,說著那一字一句淌著血淚的心傷。
「那你……」還愛她嗎?
尾音失落在渺然的冷風中,無涉沒有勇氣問出口,她明知這樣的問話只會讓自己心傷,無論他愛或不愛,那心里的角落已是容不得任何人的。
「我不知道,我活得太久了,久到連我自己都在不知不覺間懦弱了。」
斷邪的手指輕輕梳過那黑緞似的發尾,溫柔憐惜,卻不知那溫柔只是一種殘酷,本該是無情之人,卻又為何處處留情?
徒盡心傷。
然而,她卻早知愛他之苦,仍舊執迷。一片情愁不剪,只為不悔。
而她的不悔,他可知否?
說不出口的話,終究化為淚滴紛墜,不覺那微微顫抖的縴弱身影擁在懷里如羽絮輕柔無感,晶瑩的水淚是珍珠,閃爍點點心碎燦燦。
「無涉?」
懷里漸漸渲染的濕暖水氣令人心慌,破碎的堅強假象傷痕累累,片片剝落他心頭一處無情城牆,她的淚是他的牢,將他緊困,無處可逃。
終究是退卻了。在他的愛之前,在死亡之前──
「……我不想死呀……我不想死,我不甘心,我不想離開你!」
破碎的低泣,任由著抓緊的指節泛出了死白,卻堅實如鐵烙熾熱,烙在他的心上一處一處。
人世不過數載歲月,而她又能在他的永恆里存在多久?
能多久?
第八章
那夜之後,斷邪便決意往西而行。
西行,便是盡頭,那里是天之涯、地之始,是一切生命孕育的最初,是他的故鄉,卻不是一切結束的終點。
然而,西行之路遙遠而艱澀,對無涉而言幾乎是種折磨。
「還有多久?」寬大的斗篷之下,縴巧的人兒輕聲問。
為了趕路,斷邪幾乎是連夜不停的策馬前行,但是,無涉哪里禁得起路程的顛簸漫長,她雖是絕口不提,卻仍看得出疲累。
此刻,無涉偎靠在斷邪懷里,也許是病痛消去了她的精神,火紅艷艷的紅衣反是將她如雪蒼白的孱弱更加肆無忌憚的彰顯,冰清秀雅的美顏楚楚嬌憐、絲絲扣人,卻依舊是驕傲而高貴的無涉。
「就快到了,從這里去,只剩下沒有多少路程了。」
斷邪答道,瞇細了一雙銳色的眸子打量著四周的景物。
往西而去,四處皆是一片荒涼原始,眼前所見盡無人蹤。
西行之路必諸多險阻,他得盡力爭取時間,不然若是遲了,那他的心血就都白費了,他是不願看無涉就這麼死去,她還年輕,尚有大好的人生,那樣青春美好的生命,不該如此輕易便消逝于天地之間,化為灰燼塵煙。
就算是跟閻王搶人,他也絕不任她輕易死去!
「這兒好荒涼,一路來,似乎都沒見著人影。」
往周遭一眼望去,盡是蒼蒼草原,蒼穹遼闊,常駐京城,無涉何曾見過如此景色,草澤綠而豐盈,恍若空氣尚飄蕩著淡淡草香,舉目所見,無邊無際的青綠與澄藍,天地成了一體。
日落,如火艷陽落盡西山雲海,彤雲彩霞映滿天際,臨夜,夜若深絨,閃耀滿天星子爍亮晶瑩;初陽,澄黃金光乍現山巔一角,剎那便是光影燦燦,無論日夜更替的時序流轉,這一切看在無涉眼里,都是美好。
長年的行動不便,使得她已錯過太多。
當她驚覺時卻又已太遲。
「這兒,已是西邊的盡頭,要是再往里頭去,那兒……便不是常人能到的地方了,現下咱們走來的這片草原,喚作『死者鄉里』。」斷邪輕聲解釋。
「死者鄉里?這明明是豐美的草原地,何以有這麼恐怖的名字?」
無涉的疑問令他停頓了會兒,許久才緩道︰「因為來此的旅人多半在此便迷失了,迷失在死者鄉里遍尋不著出路,于是他們因恐懼而瘋狂,最後成為了這豐美草原下的養料。」溫柔極至的嗓音,卻說著凍至冰點的語句。
即使早知他與自己的不同,早知凡人的執著痴傻看在他眼底,只是愚魯,卻在乍听他說這番話時,仍舊忍不住深深惶恐不安。
斷邪與她,終究是雲與泥的遙遠,他的眼中無視一物,而她卻是獨鐘一人。他無情,她卻痴傻不悟,或許她正如他口中的旅人,迷失在他心中那片廣大的心田,終將化作他心中一處虛無。
扁只是想象,就令她害怕!
要是有一天,她死去了,是否……終究如飛絮,在他的心里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