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對無涉──
她知道,斷爺對無涉姊姊很特別。
斷爺憐惜她、心疼她,用一種男人對女人的方式在守護著她。
「……我、我不知道該不該說,無涉姊姊好像每晚都作噩夢,她在夜里驚醒,又哭又叫。」胡兒跟無涉同房共枕,幾乎是每到半夜,無涉都會從夢里驚醒,她怕噩夢纏身,于是整晚不睡,累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噩夢?
他未曾听無涉提起。
或許……無涉根本就不打算提起。她是個沉默的孩子,把什麼都藏在心里,從小如此,長大了也一樣,無涉怕他擔心、怕他煩憂,咬著牙把苦往肚里吞、眼淚往心里藏。
就是這樣,他才看了心疼呀。
斷邪撫過無涉蒼白的臉頰,是不是又消瘦了些?本以為離開了寧府,遠離了那些繁雜俗事,她會快樂的,沒想到……她始終不曾快樂過。
「不過,有斷爺在,姊姊就不怕噩夢了。」胡兒天真的說。
「啊?」斷邪有些不明所以,忽而低頭瞧見一雙柔軟小手緊緊握住他的發尾,滿足的神情像是藏了什麼寶物,頓時就明白了。
他笑著,自無涉手里悄悄抽回了長發,她嚶嚀了聲,仍沉醉在夢里不醒,凝白的掌心空空蕩蕩,像是失落了什麼。
「妳正作著什麼夢呢?」斷邪的大掌輕柔包覆住那一雙柔荑,睡夢中的瓷人兒嘴角好似揚起了笑,墮入深沉夢海里。
無涉睡得沉,他拍拍胡兒,輕道︰「去玩吧,讓她多睡一會兒。」
胡兒躡手躡腳走遠了幾步,秋風吹來多麼蕭瑟,滿地的落葉如心碎紛紛,她竟也成了幫凶,不知不覺踩了一地的碎心。
想到什麼,胡兒突然回頭。「姊姊很喜歡您。那您呢?您會不會喜歡姊姊?姊姊在夢中都叫著您的名字,您要是辜負姊姊,胡兒、胡兒一定來找您算帳的。」
說罷,腳跟一轉,機伶伶地跑走了。
斷邪愕然失笑。
沒想到,連孩子都看出來了……
無涉對他的情意,斷邪又豈會不知?所以,他才要避、他才要逃,走了三年,他以為已是無牽無掛,卻在午夜夢回憶起那張脆弱的嬌顏。
若是發現他已離去,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無涉從來不哭,至少……從不在他面前。三年前離去的一夜,無涉彷佛早有所感,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肯睡去。
可他卻還是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回首望見房里未熄的燈火,他的眼前突然浮現無涉的淚顏……
他何嘗舍得?
斷邪是不敢愛、不能愛,卻不得不愛呀。
這一輩子,他是注定要負她了。
伸手為她執起拂落額前的發,疲倦的嬌顏從未失色,斷邪溫柔地納她入懷,只在這一刻傾泄無聲的情意。
「……要是辜負她,就不饒你嗎?」清脆的少年笑語忽在耳畔響起。
斷邪微訝,面前的蒼郁老樹上突地垂下少年含笑的臉孔,他雙腳勾住樹枝,縴細的身子像秋千似地倒掛在樹上晃蕩,長發垂地,模樣古怪。
「你來做什麼?」斷邪的臉色驟變。
「這麼不歡迎我呀?哎,虧我還特地給你送禮來呢!」美麗的少年倏地翻坐回樹梢,鳳眼微挑。少年懶洋洋一彈指,從樹頂立刻落下幾個像是蟲繭似的巨大包袱,他歡喜一笑。「喂,快來看看,這禮物你喜不喜歡呀?」
不看還好,這一看可教斷邪心底頓時豎起警戒。
少年所謂的「禮物」,是一個一個被黏滑絲線包裹成肉球的人,算一算共有十來人,這些人有的缺耳、有的瞎眼,更有些人整個頭皮都給扒去了一半,露出血肉模糊的腥紅肉塊。
然而,這些人卻都還沒死透,依然在苟延殘喘著。
「這些人打你們一出門就跟上了,看來是非要置你們于死地的樣子。我閑來無事,幫你順手收拾了幾個,你歡不歡喜呀?」少年頑皮的小舌舌忝過粉唇,笑得可開心了。
「這些全是你做的?」
「當然,不然你以為這一路來能相安無事?」
斷邪早就知道,有人在後頭一路尾隨他們,只是好多天過去了卻始終沒有伺機下手。他猜想若是有人真想對無涉不利,不可能在這段時間里沒有任何動靜,原來……
要是由他親自對付,這些人或能保住一條小命,遇上了少年,只怕是比死還要痛苦。
斷邪輕輕放下懷中的無涉,邁步走來。
他翻過一個肉球,見他還留著一口氣,便問︰「是誰要你們來的?」
那人張口想答,唰地一聲,舌頭從根部教人硬生生拔出。
「誰要你多話!」少年不知何時來到斷邪身邊,他嘖了一聲,把手上那條鮮紅的舌頭隨手丟開。
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又斷了,斷邪動了氣。「你──」
「氣什麼呢?」少年笑瞇瞇,側身偷偷咬了一下他的耳朵。「這麼早就知道結果了多不好玩!包何況,你不是早就猜出是誰指示他們?那又何必讓游戲這麼早就結束呢?」
斷邪嫌惡地揮開少年。「為什麼下這麼重的手?」
少年神秘一笑。
「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殺了你。」
「別傷害其他人。」少年的行事從來隨心,他愛干什麼就干什麼,斷邪深知他的性情,唯恐他傷及無辜。
「我沒這麼無聊。」聳了聳肩。「不過,我就快失去耐性了……你在這里待得太久了,我在想,是不是應該讓你重新想起『那件事』。」
「你別亂來!」他的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
「亂來?」少年歪頭想了一會兒,眼珠子一轉。「你是說,像這樣嗎?」一揮手,整個涼亭跨院頓時陷入一片焰海。
糟糕!
火舌沖天,斷邪首先想到無涉仍在涼亭里,他馬上想到少年打算玩什麼把戲,顧不得火光,連忙轉身沖了回去。
「太遲了、太遲了,你永遠都慢我一步。」少年哼著小曲兒,在斷邪沖進涼亭之前,已來到無涉身邊,輕柔地攬起她熟睡的身子。
「追月,別踫她!」
「喔,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不過,沒關系!我忘記的,你提醒了我,你忘記的,我也會讓你想起。」他埋入無涉的發間,嗅著香氣,藏在微笑之下的狡獪神情,一點也不似少年該有的陰沉。
斷邪只覺瘋狂的恐懼侵蝕了他的冷靜。
「……當時也是這樣吧,她在火里被你活生生剖出心髒。」秀氣的指尖挑開礙眼的薄衫,縴指滑過無涉左胸,那朱紅的胎記,五指輕輕劃過一個又一個圓,接著長指慢慢的、慢慢的穿過血肉……
「夠了,你別對無涉下手!」斷邪阻止不了他,只能大吼。
少年倏地斂起了笑,尖厲的眼掃過他,隨手把無涉一拋。
火焰不斷侵蝕梁柱,不停落下的火種碎屑灼燙著呼吸,斷邪與少年對立在烈火之中,涼亭禁不住火燒,橫梁闢哩一聲崩塌而下,少年就在此時將無涉從懷里拋出去。
斷邪大驚,急忙沖上前去接住她,只差了一步,橫梁轟隆落下,他險險閃過,卻也不小心教火舌灼傷了皮肉,他緊緊護著無涉,所幸她毫發無傷。
「無涉、無涉!」斷邪抱緊懷中的無涉,急切呼喚。
「放心,我只是讓她睡著了。但是,就算我手下留情,她也活不了多久了,既然她都要死,我當然不會錯過讓她死前掙扎的機會。」
「你──」火焰燙紅了他的眼。
「記住了,不想這個女人像她一樣死去,你只有一個機會──到『那里』來。到了那里,一切就可以了結了,我們都不會再痛苦了。」
少年笑了笑,轉身化為輕煙,隨同火焰一同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