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們真的恨他打他罵他,他也許會覺得好過些,偏偏她們全不怪他,甚至一點抱怨也沒有,這反倒教他無所適從,無地自容,漸漸地,他越來越不能面對她們的關心。
「所以我才會借口底下助手會吵到她們,以及動起筆來作息就顛三倒四的理由,在老家附近找了間房子來當工作室。」如此一來,她們也不會知道他每天依舊被噩夢纏身而擔心。
「你太苛責自己了。」曾杏芙伸手包住他的大手。
「假使我不這麼做,我恐怕早已自我了斷了。」季博陽苦笑。
他苟且偷生那麼久,唯一的目的便是要搞得曾家雞犬不寧,親眼看著曾大富家破人亡。
「天可憐見,讓我擁有了你。」他瞅著她懇求。「別讓任何人拆散我們倆,就算是你的父母也不行。」
因為在他的安排下,她的父母很快就會這麼做。
「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但是從現在起,有我與你一塊兒度過。」曾杏芙保證地點著頭。她要給他好多好多的愛,給他好多好多的鼓勵。
「芙兒……」季博陽緊緊合上雙眸,不敢再正視她,然後偽裝睡著,免得他會思及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汗顏地痛哭出來。
凝望著榮華富貴不享、卻在這兒為他穿上圍裙、洗手做羹湯的曾杏芙,季博陽有道不盡的矛盾情緒。
從他成功地慫恿她搬離曾府,他遂依計以趕稿為由,然後三天兩頭不回家,存心冷落仍值新婚燕爾的小妻子。
至于會選擇住進這個新社區也是有理由的,因為它的交通不便,距他工作室約莫半小時的車程,用走的太遠,叫車搭車也不易,她不會開車,又是個識大體的人,所以她絕不會隨便跑到他的工作室來查勤,也就不會發現他其實都在外閑晃。
另外他料定她的個性內向,不會去和左鄰右舍三姑六婆,更不會有朋友好心來向她通告什麼八卦,家里也未訂報,她幾乎完全被狐立在這個小方格中,因此他更可放手鋪設下一局。
然而每每他回到家,她非但全無怨言,還處處展現過人的體諒,對他噓寒問暖忙進忙出,一聲你回來啦,便融化了他那顆污濁的心。
夜里他噩夢連連,她會溫柔地摟著他重新入睡,或當個耐心的好听眾陪他到天明,然後一起迎接大地的第一道晨曦。
她很喜歡看書。
不過她現在都把看書的時間,拿來看食譜。
她很喜歡彈鋼琴。
不過她那雙撥按琴鍵的玉手,現在都拿來做家事。
她很喜歡思考哲學。
不過他知道她現在都把大部分的光陰拿來想著他。
她現在的世界簡直是以他為圓心,繞著他而行,這雖然是他當初處心積慮造就的,不過他一點也不開心,幾經仔細琢磨下來,與其說他惡意冷落她,不如說他是在逃避……
「你餓了要不要先吃?」柔柔的嗓音從柴米油鹽中跳出來把他拉回現實。
季博陽搖搖頭。「我等你。」
「那你去客廳坐著等吧,這里全是油煙。」曾杏芙就是這麼體貼。
他沒有離開廚房,反而接過她手里的菜刀。「我來。」「喏……謝謝。」曾杏芙靦腆甜笑。
由于廚藝尚在學習階段,她又要切菜,又要顧著爐火,偶爾是會有些手忙腳亂,多了他在旁協助,她等于多了與他相處的時間。
「這有什麼好謝的。」季博陽回笑,心弦卻是一抽。
就是她剛剛那抹未染俗塵的稚笑,不時提醒他的居心叵測,像他這麼差勁的人,怎配接受她那麼甜美的笑容,像他這麼齷齪惡劣的男人,怎配得到她那麼純真的愛與關懷,倘使他死後沒下地獄,他自己都會覺得納悶。
「很難吃啊?」輕蹙黛眉的韶顏猝地出現在他的咫尺間,粼粼秋波閃著不安和期待。
「……啥?」他怔忡眨眼,一時之間回不了神。
「我是說……我的手藝。」曾杏芙指著桌上的四菜一湯。
瞧他吃得那麼不帶勁兒,八成是不合口味。
「手藝?呃……喔,不會呀,你做什麼都好吃。」季博陽忙不迭回過神,也不管碗內有什麼便唏哩嘩啦地耙進嘴,肚里卻在納悶他何時坐到餐桌前來的?怎麼菜炒好了,手也端著碗飯筷子了,都還不知道?
「那就好。」曾杏芙猶如服了一錠定心丸,欣喜他不在的這段時間的偷偷努力總算有了成果。「多吃一點嘛,你最近都忙瘦了。」
她幫他挾了滿滿的菜。
「別淨顧著叫我吃,你呀,才該多吃一點呢。」季博陽尚往來,也給她挾了一堆菜。
「嗯。」曾杏芙的食量本來就不大,但她仍是興高采烈地奮斗,因為這菜肴里面載滿他的愛。
「我明天……」季博陽遲疑地住了嘴。其實他和她會成為全天下最快樂的模範夫妻,只怨兩人命途多舛,生不逢時,今生注定永遠不能結合,唯有寄予來世有緣。
「什麼?」她笑容未減,等待他的下文。
「唔……沒,沒有。」見她吃得這麼愉快,季博陽實在不想掃她的興。
曾杏芙也不追究,直到飯後二人相倚坐在沙發里听音樂。
柔和的燈光,柔和的氣氛,應該是談話的好時機。
「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說?」女人的第六感是這麼告訴她。
「我……」或許恨她,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月兌,他就不需如此自厭,天天遭道德良心的譴責,獨嘗由恨生愛,再由愛轉恨的苦痛。
是呀,終歸要痛,長痛不如短痛。事到如今他已騎虎難下沒有退路了,即使明知前面是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他也只能義無反顧地往下跳,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們的宿命。「怎麼啦?」曾杏芙不喜歡他眉睫間的憂悒,他會露出這種表情往往只有一個可能。「莫非我爸媽又對你說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季博陽煞有介事地瞠目。
「噢……真被我猜著了。」曾杏芙申吟。爸媽到底看他哪里不順眼?
「原來你是猜到的,那……我還是不要說的好。」季博陽喪氣垂頭。
「你我既然是宣誓要齊心協力的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肯定是很重大的事,否則他不會這麼吞吞吐吐。
「可我怕說出來後會……」他佯作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道︰「……好吧,你說得沒錯,你我既然要同甘共苦,還有什麼不能說,只是我希望你要先有心理準備。」
他真的是吊足了胃口,即使再沒好奇心的人,這下子也會好奇不已。
曾杏芙忍不住催促。
「你爸媽前幾天到工作室來找過我,我說了一件事之後,他們逼我馬上和你離婚。」季博陽把頭垂得更低,並以哀嘆來加強效果。
「怎麼會?」曾杏芙叫道。
「我爸媽的車禍其實跟你的父母有關,當年你父親酒後駕車肇禍撞死了我父母,卻靠著權勢隱瞞了事實,藉以逃避該負的責任。」他內心激憤卻故作平靜道。
「什……麼……?!」曾杏芙不敢相信爸媽會這麼做,但此事非同小可,若無憑無據,博陽也不敢胡亂指控。
「我本來想大家以和為貴,只要你父親對當年的事感到歉然,也算對我父親有個交代……沒想到他仍執意不悔,還希望我跟你離婚……」季博陽將情況稍作改變,希望造成曾杏芙對她的父親的不諒解。
「天呀……」曾杏芙張口結舌,腦里霍然閃過多年前幾乎是同一期間,爸媽受傷,車子嚴重損毀,但他們那時卻說是遭到激進份子槍擊導致……
「你也清楚,依你父親的地位,想要一手遮天何其容易,我此刻也和你一樣難過。」季博陽再度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