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才幾歲?沒有個起碼的文憑像什麼樣?」
曾大富沒想到女兒居然會舊事重提,上回他還道她只是意氣用事。
「就是呀,人家×院長和×市長的兒女,哪一個不是碩士博士出身的?你連大學都沒拿到,就想休學?」官太太們能互相比的,除了衣服珠寶和先生的官位外,就是子女的學歷了,怪不得曾母在听到後血壓會節節激加。
「我真的對念書沒興趣嘛。」換做以前,曾杏芙的確會順從父母的安排,乖乖地一路往上讀,直到他們滿意點頭為止,可那是她對未來仍舊茫然之故。如今她終于找到了生活重心,就該朝著那個目標努力才是。
「你就剩一年畢業,何不把它念完再說呢?」曾大富頻頻深呼吸,好緩和快冒煙的語調。
「我只想全心全意地做個全職的家庭主婦。」或許是物極必反吧,野心勃勃的曾姓夫婦卻生了個胸無大志的女兒。「那也不急著這一年呀。」曾母開始偏頭痛了。
「媽——」曾杏芙相信博陽對她的愛,也不會因為那張文憑而有增減。
「是不是你又說了什麼啦?」曾大富對寶貝女兒實在很難動氣,又見女婿傻愣在旁不幫著勸,于是便遷怒到他的頭上來。
「我……」季博陽立刻擺出一臉無辜。
「這是我自己的決議,不干他的事。」曾杏芙此時越發確認博陽先前的說辭,她也知道父母是為她好,但她氣他們的做法不光明磊落,要就開誠布公嘛,何必背著她凌侮他呢?
「芙芙……」曾母這會兒兩邊的頭都痛啦。
「你們怎能要求博陽入贅?」中國仍是個父系社會,試問有哪個男人願意接受如此有損尊嚴的事,曾杏芙不禁怪起父母,要不是她嫁了個明理人,人家會當她是仗勢欺人,他們這個夫妻根本不用做下去。
「唉……這個……」曾父與曾母面面相覷。他倆是有這個打算,不過他們尚未正式提出,女兒怎會曉得?
「你們實在是……」曾杏芙對父母失望透頂,也對博陽感到愧疚,她接著丟出第二顆炸彈。「我想搬出去住。」
「什麼?!」這似乎快成了曾父曾母的口頭禪。
「芙兒,這事咱們私下再商量商量吧。」季博陽火上加油,假做委曲求全地拉拉她。
「不必了。」曾杏芙曉得他是不願意她再和父母起爭執,但她不忍心見他一直被她的父母打壓。
「不準!」曾大富疾言厲色。
「我也不準!」曾母差點昏倒。「你從小到大不曾離開過家里半步,我們哪放得下心讓你出去獨立?」
人類的心理反應就是那麼地微妙。
周遭不贊同的聲浪愈大,那股油然而生的叛逆心態便愈劇烈,想去做給別人看的意念就會愈強。
因此曾父曾母的斷然月復誹,反倒激發了曾杏芙的斗志。「博陽會照顧我的。」她牽著丈夫的手,與他四目相交。
「你存心想氣死我們?」曾大富暴跳如雷。女兒素來視他為靠山,如今突然投往他人的懷抱,他吃醋之秋,有一股不再被人需要的寂寞感。
「我只是想向你們證明我長大了,我更想讓你們打從肺腑認同我的丈夫,而不單是表面做做樣子,我要你們真正為我高興,我的婚姻也需要你們的誠懇支持,我才會感到幸福美滿。」曾杏芙要得一直不多,就一家人平安和樂這麼簡單罷了。
「芙芙……」曾母無言以對。
曾大富人在氣頭上,哪听得下這些長篇大論。
「你要是敢給我搬出去,就別再叫我爸爸!」他桌子一拍,扭頭就走。
「爸爸……」曾杏芙不懂父親為何不能了解她的用意。「老爺你別……」曾母幫誰都不是,蹙眉搖頭看了看女兒,只能盼望她好自為之,然後追上去勸慰先生。
事情至今想來是沒有轉寰的余地了。
生日蛋糕上的紅蠟燭不知何時被換成白蠟燭。
季博陽納悶地抬起頭,卻赫然發現原本還在為他唱生日快樂歌的親朋友好友,皆披麻帶孝凝著臉;原布置為慶生會的七彩屋,儼如燒壞影像管的電視機,僅剩下單調的黑色和白色。
一輛轎車霍地沖來,然後當著他的面輾過他的父母,接著是四處飛濺的鮮紅,紅得讓人怵目驚心,就像他現在滿手沾著的血……
「博陽?博陽?」有人拼命在一旁呼喚。
是曾杏芙!
那焦灼關切的聲音將他拉出了恐怖的紅色世界。
「啊?啊?什麼?什麼?」他神色惶懼地坐起來東張西望,耳畔依稀可聞他剛剛殘余在空中未散去的尖叫聲浪。
「你做噩夢了。」曾杏芙輕拍他的虎背,為他壓壓驚。「噩夢?」季博陽汗流浹背,嘴里低喃。
他倒希望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噩夢,醒來之後他便可一笑置之。
「你還好嗎?我去替你拿杯水。」他方才喊得那麼淒厲大聲,肯定會很渴。曾杏芙想順便替他拿套睡衣換。
「不!別去……陪我……別去……」季博陽慌措地抱住她,不願一人去面對這孤獨的空間。
「好好好,我不去。」是什麼樣的夢能把人嚇成這樣?她從未見他如此脆弱過。「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嗯。」季博陽伏在她的胸前,听著她的心跳,嗅著她的體香,原本浮躁的心情總算沉澱下來了。
說真格的,她休學離家單飛的這一個星期,甚至之前,表面上什麼都不懂的她,宛如事事都得依賴他,可只有他心里明了,他才是那個真正依賴人的人。
最昭然若揭的就是自從季博陽有了她作伴,他已有好一段日子沒再作那個噩夢,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但是為何他今天又突然……
難道是……死去的爸媽在責備他遲遲不行動,正事丟著不做不說,反而和仇敵的女兒心心相印,且還樂在其中?!
噢……肯定是這樣,不會錯的,不會錯的……
「你……想不想……談談?」曾杏芙猶豫地問。
季博陽沉默不語,明顯僵了一下的軀體卻透露了許多情緒。
「唉……」那必定是個悲慟的故事,否則他不會有這麼悲慟的反應。曾杏芙不禁自責,她太多話了。
不想他為難,她忙找了個台階給彼此下。「或者……改天吧。」
「有一段時間,我很怕睡覺。」季博陽卻忽然開口。
「……哦?」曾杏芙沒料到他願意讓她替他分憂,她好高興喔。
「咖啡一杯接一杯,一罐又一罐,直到咖啡失去了效用,我開始另尋他法,還差點想藉由藥物來保持清醒。」他幽幽地說。「幸虧我即時在畫中找到寄托,這才重拾活著的意義。」
曾杏芙想問他為什麼會害怕睡覺,但仍是忍住。
「我曾告訴你,我和我的姐姐妹妹相處得並不好。」季博陽又說。
「嗯。」曾杏芙點頭。
「因為是我害死我的爸媽。」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
「嗄……可是你不是說他們是……」曾杏芙瞠目結舌。每次他在談他父母時的眼神是那麼地柔,那麼地情感洋溢,所以她不相信。
「車禍?是呀。」季博陽雙手握拳,用力得一條條的青筋都蹦出來抗議。「爸媽出差那天恰巧是我的生日,是我打電話催促他們快回來,是我害他們的注意力不集中,因此他們才會……他們才會……」
「那不是你的錯……」老天,他一定難過死了,尤其每次過生日,他就會想起這段不愉快的往事。
「不!」他內心的那分內疚,並非任何人的三言兩語便能化解。「從頭到尾均是我的錯,所以我姐姐和妹妹們才會那麼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