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車,望著她任性地吵著要回來的宅院,她赫然愣在門口恐慌了起來。
「怎麼啦?」霍旭青本想目送她進屋之後便走,但她遲遲裹足不前,他于是下車走到她的身側。
「我……」江琉璃搖搖頭。
她回來干麼?這里算是她的「家」嗎?她剛到此處生活的那一年,就沒人關心她,或者照顧過她;連最親的爸爸和名義上是「媽」的繼母,也只顧玩和忙。而今他倆走了,誰還理她?她還剩下什麼?
屋內的佣人?空蕩蕩的房子。
「我覺得好渴。」霍旭青瞥出她眸里的畏怯,他接過她的鑰匙打開門。「你請我喝杯茶如何?」
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他神色自若地推門進屋。
「嗯。」好個體貼的男人呀!江琉璃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留下來陪她的,她很感激,亦很感動,快步跟上他,她悄悄地拉住他一邊的衣角。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霍旭青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雖然沒有富家千金的嬌氣,家庭血緣的關系有點復雜,但仍瞧得出她起碼是朵在溫室長大的花兒,遇到這般突來的狂風巨浪,她能支持到現在,也真是難為她了。
他發誓一定要為她做些什麼。
賓燙的沸水滲過方型的茶包,掀起熱熱的煙霧,為冷硬的建築物帶來些許溫暖,也為陰霾的空氣染上淡淡的茶香。
江琉璃與霍旭青各自若有所思地對坐著。
原先是想躲回自己的房間,但他覺得不妥,她再怎麼年輕仍算是個女人,即使她不避諱,他也得顧及她的名聲,尤其在此非常時期,她要面臨的是非將會很多,他必須盡到兄長的責任為她著想,盡量不要再節外生枝。
「多吃一點,你胖一些會更漂亮。」霍旭青把整盤點心推到她面前,她再不吃東西,恐怕會營養不良。
「我不……喔,好吧!」她本想拒絕,自從在學校接到父親的噩耗後,她的食欲就一直不太好,但她明白他是關心她,故臨時改了口。
說來可笑,這茶點還是他囑咐佣人備的呢,若不是她堅持不餓,現在擺在桌上的恐怕是牛排大餐。她覺得他比她還像這家里的主人,而她,就和從前一樣,永遠只能當一位客人。
「吃飽了就去好好地睡一覺,不要多想。」他啜著茶。
那紳士般的一舉一動,總是溢著從容逍遙,渾若英國古代風度翩翩的皇家貴族,誘得琉璃情意綿綿的芳心越發悸動。
「嗯。」睡得著嗎?似乎滿難的,她最近失眠得嚴重。
「有一回,我下南部開庭,當事人把他的……」霍旭青不遺余力說著精采的笑話想逗她開心。
他的目的無非在于不要讓她有時間亂想,可是她做不到,爸和繼母歡喜出門的情景,始終縈回在她的腦里不散。
「飛機為何會倏地墜落?」江琉璃終于忍不住發問。
「根據專家研判,飛機是在空中發生大爆炸,再栽進海里,所以機體和罹難者的殘骸才會如此粉碎。」霍旭青暗嘆,她看起來是那麼無助,那麼無辜,令他情不自禁地產生想保護她、照顧她的濃烈。
他憐惜地伸出指頭玩弄她披肩的秀發,卷起來,放開,再卷起來,再放開。
「好好的,為什麼會爆炸的?」江琉璃很自然地靠過去將頭倚在他的肩上,親昵曖昧的空氣倍增了幾分,兩人卻都沒有察覺。
「不清楚。」霍旭青搖頭。他當初到失事現場時,已和航空公司負責處理此件空難的人談過,但那些血腥的內容,他不想讓她知道。
「我听哥哥說,你是我們家的家庭法律顧問。」江琉璃仰眼審視他。
他的鼻梁相當漂亮,弧度優雅立體的側面,儼如在圖片中看過的希臘雕像,金絲邊的眼鏡使他的書卷味更濃,也順遂柔化了他五官剛毅的線條,他毫無律師應有的咄咄逼人,他雍容斯文,反倒像位滿月復經論的學者。
「是。」霍旭青點頭。「令尊生前即指定我為他的遺產管理人。」
「那是什麼意思?」江琉璃兩手捧住進口的磁杯,不是冷,只是想感受一點溫度。
「簡單地說,就是萬一他死了,便由我依法處理江家名下的所有遺產。」霍旭青將專有名詞轉成白話。
「你之前為什麼沒告訴我?」思及這點她就有些生氣。
當初曉得他也會陪他們一起去認尸時,明知不應該,可背地里她仍是竊喜了一夜,詎料,那不過是他工作的服務項目之一。
「我沒想到你會有興趣。」女人一般比較在乎的是他的長相外貌,和口袋中的鈔票,「職業」則是使她們更不願放他走的保證。
「我……」凡是和他有關的,她都非常有興趣,但這是她的小秘密,她差點說漏嘴呢。「律師應該很有錢吧?」
「小白臉」三個字與他這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永遠是抬頭挺胸的偉岸男子實在搭不上,教她想探討他讓人包養的理由。
「普通。」俊朗的眉宇略微擰了擰。她也和別的女人一樣,想的、看的,單是他的錢嗎?
不,她不會是那種有心機的女人,他相信他看人的眼楮……咦,他干麼急著替她辯護?另外,她問此話之目的何在?
「我會得到一些遺產,對嗎?」此乃大家交頭接耳時被她不小心听到的。
「對。」霍旭青又點頭,只是她得到的不光是「一些」,那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不見得是件好事。
「我能用嗎?」江琉璃決定了,她要拿那錢來為他「贖身」,讓他月兌離被包養的行列。
「要等你滿二十歲。」霍旭青斜睨她。根據資料,她是個品學兼優、思想單純、生活樸素的好學生,可是她今天似乎對「錢」特別有興趣,且她現在的表情,分明披露她已盤算好要如何使用那筆遺產。
這小丫頭心里究竟在想什麼?
「啊……還要等那麼久唷!」江琉璃嘟著唇瓣失望地趴在桌上咕噥。
「你該撥個電話告訴你哥他們,你已經平安到家了。」霍旭青提醒她。他們還留在現場處理遺物的事情。
「不需要。」她回他一記無奈的苦笑。
「他們會擔心你的。」
「會嗎?」江琉璃咕噥,她不敢有此奢求。
「不會嗎?」霍旭青反問。
江琉璃以搖頭作答,家丑不必外揚。
「血總是濃于水,可能是你誤會他們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只負責管理江府的財務問題,並不負責插手家務事。
「你有時候比我天真。」江琉璃一手枕著俏頰,一手玩著杯緣。
「是嗎?」這倒新鮮,他初次被人這麼說,尤其對方僅是位天真的小女孩。
「沒錯。」江琉璃篤定地頷首,許是體力透支盡了,加上他的作伴讓她感到安心,她打了個呵欠,扇了幾下長卷濃密的睫毛,眼皮便愈來愈重地往下墜。
霍旭青望著她逐漸沉睡的小臉,入夢的眉宇依然微蹙,足見她隱忍的愁雲有多厚,而那片愁雲正影響到他的情緒,在他不自覺的當兒,埋在心靈深處不曾為人開放的那一部分,正在慢慢地溶解蘇醒中。
第三章
黑與白,是屬于喪禮的單一色調。
江富豐夫婦的後事雖說僅是將空難現場撈上來、「應該」是他們的物品入土合葬,但也稱得上簡單而隆重。
昔日斥滿笙歌舞影的客廳,如今變成充滿五子哭墓哀樂的靈堂,紅花綠襯的窗簾全鋪上純白的帷幕。
霍旭青進門的第一件事,習慣地就是先尋江琉璃那雙憂郁的愁眸。
「奇怪,她人呢?」在堂內遍尋不著,他竟有點慌,感覺好像在沙漠上找不到水喝一般。這……令他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