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苦戀吧!」至剛隨口回答,有意無意的朝蘭芝看了一眼。
蘭芝垂下視線,端起酒杯啜飲著。
「你自己取的嗎?為什麼叫苦戀?」悅紅興致勃勃的追問。
「你不覺得喝起來有些酸,有些苦澀,還有一絲淡淡的甘甜嗎?」
「這就是苦戀的滋味?怎麼調的?」
「那可是秘密,不能隨便教人的。」至剛賣關子說道。
「姜伯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心眼?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夫,還怕人學。」悅紅撒嬌的數落著。
「也給我一杯吧!」秉輝岔進來道。
「你已經喝完一杯,不能再喝了。」蘭芝用權威的口氣對丈夫道。
「我也想嘗嘗苦戀的滋味嘛!」秉輝竟像孩童似的懇求妻子。
「沒關系的,我調的酒精度並不高。」至剛替秉輝說項。
蘭芝不語,算是勉強默許,至剛便又調了一杯給秉輝。
悅紅仔細的看著姜伯伯調酒的程序,歡喜的笑道︰
「姜伯伯,您這杯苦戀的調制方式,已經被我偷學起來了?人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
對于女兒這句無心的話語,蘭芝的心卻像被針刺了一下,忍不住朝至剛望了一眼,正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眼光。
「明天晚上文化中心有一場爸琴演奏,大家一起去听吧?」他幾乎像在顧左右而言他的說道。
「我明天晚上有事。」悅紅歉然的道。
她一位很要好的同學知道她回來的消息,打電話來約她見面吃飯敘舊。
「秉輝,你們呢?」
「你帶蘭芝一起去吧!我想待在家里整理一些資料。」秉輝淡然說道。
蘭芝反問︰「你需要整理什麼資料?」
她知道丈夫是不想出門,也或者他是有意讓他們單獨相處?
她近來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丈夫在刻意替他們制造相處的機會,可能嗎?她早已經對他表示得很明白了,過去的已經過去,永遠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了,難道他還不明白?
「我想寫一篇有關社會經濟方面的論文,需要很多相關資料。」秉輝若無其事的說著。
「那我留下來幫你好了。」
「你幫不上忙的,還是跟至剛去听鋼琴演奏吧!」
悅紅坐在化妝台前凝視著自己,寬大的鏡面里正端坐著一位神情悒郁的絕色美女,那是用最現代的高明化妝術所刻畫出來的,除去臉上的彩妝,她就像由一位皓齒明眸的白雪公主,變成帶著惡魔印記的巫女,盡避她再怎麼不情願,終究得面對現實。
她用卸妝油將臉上的彩妝擦掉,還她本來的面目——一張半邊臉龐印著血紅胎記的鬼臉,她曾經深惡痛絕過,寧可封閉自己,也不願去面對群眾異樣的眼光。如今她選擇用妥協的方式,將丑陋的面貌隱藏起來,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在社會群體中,為了關愛她的父母,她放棄遺世孤獨。
從小她就一直生活在這塊血紅胎記的陰影下,玩伴的嘲笑、同學的排斥、路人的側目是她永遠擺月兌不了的夢魘,更悲慘的是在她從家專服裝設計科畢業之後,懷抱著一股希望想離開父母的羽翼自力更生,卻沒想到連連遭遇挫折,使她再沒勇氣跨出家門一步,思想也變得頹廢自憐起來,也許她之所以有幸出生在富裕的家庭里,是上天對她的補償,否則以她這樣丑陋的容貌,如何在社會上生存立足?
當時她有整整三年的時間處于自閉狀態,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不是躲在房間里看書,就是不停的彈鋼琴,反反覆覆,一遍又一遍,完全無視于父母的憂急痛心。
然後有一天,姜伯伯突然出現,從此經常往來家中,也逐漸關心起她的情況,他從不直接提出問題,卻像完全了解她的心思,總是有意無意的講道理、說故事給她听,雖然一開始的時候她根本就不理會他,他也不以為意,每次到家里來,他都會先和她談一會兒話,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她那封閉的心靈又逐漸開啟。
「蝸牛如果不肯伸出觸角去探索這個世界,就只能一輩子老死在自己的殼中。」他曾經語重心長的這麼對她說。
她用消極的語氣回道︰「那原本就是蝸牛的宿命,不管怎樣,蝸牛天生注定要背負自己的軀殼,走到哪里又有什麼不同?」
「一只見過世面的蝸牛和一只只會待在那里浪費生命的蝸牛,想法怎麼會一樣?就算終究還是得接受沉重的宿命,至少它曾經認真的生活過,不枉此生。」
每次和他談話過後,總要令她深思好久。漸漸的,她的心開始悸動起來,她還年輕,哪有不想去看看世界的道理?只是她實在害怕那些異樣的眼光,害怕去承受外界的打擊與挫折,她早就失去面對現實的勇氣。
「一個人如果太在意自己的外表,就像身處在四面都是鏡子的空間里,種種的壓迫感都只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眼里所看到的,也全是自己的殘缺,這樣的人一輩子注定得活在自己的陰影中。」
她不禁又回想起姜伯伯對她說過的話,雖然他種種勉勵的話使她勇于跨出家門,去追求璀璨的人生,可是長久以來,一直伴隨著她的陰影並沒有真正消除,她只是懂得將自卑隱藏起來,換上一種虛假的自信。
這次回來,她決心好好開創屬于自己的事業,發揮所學的專長,以才能印證存在的價值。
長期半身癱瘓的傅秉輝一共請了兩位看護兼司機輪班照料生活起居,晚宴結束之後,輪值的小陳服侍他盥洗,替他換好睡衣才告退。
他躺在加大的豪華雙人床上,望著坐在化妝台前保養皮膚的妻子,神情無比凝肅,他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然而這卻是他唯一所能為她做的。
天知道他這麼做心里有多痛苦,可是他已經羈絆住她的一生,葬送了她身為女人所該享有的幸福,如何能再繼續自私下去?
周蘭芝走到床邊,在丈夫身旁躺下,自然的伸手與丈夫交握著,溫柔的問︰
「在想什麼?」
「沒有,只是在看你。」傅秉輝眼神充滿愛憐的含笑望著妻子回答。
「看了二、三十年了,還不膩?」蘭芝像個撒嬌的小妻子般的回道。
「我可以這樣看你一輩子。」
「好濫情的回答,你可以去當文藝電影的編劇了。」蘭芝開玩笑的道。
暗秉輝故意感慨的回答︰「你知道我對成為作家的這個念頭一直無法忘情的。」
「那麼你這個未來的大作家能告訴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麼嗎?」蘭芝將話題帶回原點。
「沒有,我沒在想什麼。」傅秉輝仍然否認,他深知聰慧如她,一定早已發現他的企圖。
蘭芝以一副欲和他攤牌的語氣說道︰
「好吧!那麼我問你,為什麼你最近經常替我和至剛制造相處的機會?」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認為?」他裝出一臉迷惑的表情。
蘭芝輕聲道︰「你別跟我裝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希望我和至剛能舊情復燃,對不對?」
暗秉輝不作聲,他知道再否認也沒有用,她根本就看透他的心思。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沉重的嘆了一口氣,才緩緩的回答︰
「我希望你過得快樂些。」
「我沒有不快樂呀!」
「可是我們夫妻生活這麼久,你真的快樂嗎?」
「我很快樂。」她有點言不由衷的望著天花板回答。
「不,你別騙我了,只有在你望著至剛的時候,眼里才會閃動喜悅的光芒,我在一旁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賭氣似的道︰「如果你對我們這麼猜忌的話,明天開始,我就叫他別再來家里走動,我們跟他斷絕來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