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她已經死了。」
「星一剛剛打電話來,說他有辦法。要是你和芝儀想看看她的遺容,而你們又不怕的話一一」
「星一為什麼會有辦法?」我吃了一驚。
「徐璐的遺體昨天送去了他們家開的殯儀館。」大熊說。
星一很少提起家里的事。直到這天晚上,我和大熊才知道,原來他家里是經營殮葬業的,生意做得很大。
他爺爺是殮葬業大亨,只有他爸爸一個兒子。星一的爸爸有兩位太太,星一是小太太生的,但是家里只有星一一個兒子。所以,星一的爺爺很疼他。
「星一說,要看的話,只能在明天晚上,過了明天就沒辦法安排了。」大熊說。
我在電話里告訴芝儀。
「我想去。」芝儀說。
除夕那天傍晚,大熊、我和芝儀帶著一束百合花。
在約定的地點等星一。星一坐在一輛由司機開的黑色轎車里準時出現,招手叫我們上車。
在車上,我們都沒說話。我默默望著窗外。
車子直接駛進殯儀館的停車場。下了車,那位眉毛飛揚,樣子凶凶的,十足鬼見愁的司機帶我們走秘密通道來到大樓二樓燈光蒼白的長廊。我一直抓住大熊的手肘。
「鬼見愁」用手機打了一通電話,然後畢恭畢敬地在星一耳邊說了幾句話。
星一走過來,指了指長廊盡頭的一扇門,跟我和芝儀說︰「徐璐在里面,你們只能夠逗留五分鐘,否則,麻煩就大了。」
我和芝儀對望了一眼,彼此的嘴唇都有點顫抖。
「花不能留在里面。」星一提醒手上拿著百合花的芝儀。
芝儀望了望手里的花,臉上帶著幾分遺憾。
「我和大熊在這里等你們。」星一說。
我緩緩松開了大熊的手。芝儀望著我,她在等我和她一起進去那個房間,看我們的偶像最後一面。
「我不去了。」我很艱難才吐出這幾個字。
他們三個驚訝地看著我,特別是星一,他好像很失望……
「沒時間了。」星一邊看手表邊說。
「芝儀,你去吧。」我對芝儀說。我知道她想去。
芝儀低了低頭,我看得出她沒怪我。她拐著腳。跟著「鬼見愁」朝長廊盡頭那扇白色的門走去,在門後面消失。
我杵在陰冷的長廊上,覺得腳有些軟。星一和大熊在我旁邊小聲說著話。我從布包里把耳機拿出來戴上,徐璐的歌聲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陪著我,如許鮮活的,仿佛她還在世上似的。
我沒膽子進去。我怕。很喜歡看關于尸體的書的我,從來就沒見過真正的尸體,也從來沒跟死亡這麼接近過。
我沒忘記那天在麥當勞見到的徐璐。我寧願永遠記著她手指勾住男朋友的褲頭,頭靠在他肩上,幸福快樂的樣子。還有那個把我和大熊牽在一起的「徐璐頭」。
餅了一會兒,芝儀帶著她拿進去的那束百合花。從那個房間出來,緩緩走向我。她不喜歡人家看著她走路,因此我別過頭去。直到她走近,我才把耳塞從頭上扯下來,看到了滿臉淚痕、眼楮哭腫了的她。我不進去是對的。
後來,星一用車把我們送回上車的地點。在車上。
我們默默無語,每個人的臉都好像比來時蒼白了一些,芝儀一直低聲啜泣,星一把一包紙巾塞到她手里。
我們下了車,跟星一揮手說再見。
芝儀上巴士前,把手里的百合花分給我一半,說︰「這些花看過徐璐。」
我們沒道再見。
我和大熊默默走在回去的路上。
「我膽子是不是很小?」我問大熊。
「我也不敢看。」他說。
我抓住他的胳膊,說︰「你去當飛機師吧。」
「為什麼?」
「因為我會當空姐,我想跟你一起飛。」
「當飛機師很辛苦的。」
「你不覺得飛機師很酷嗎?」
他搖著頭,說︰「別搞我。」
「求求你嘛!你試試幻想一下,要是當上飛機師,夜晚飛行的時候,在三萬尺高空,你只要打開旁邊的窗。就可以伸出手去模到一顆星。」
「胡說!飛機的窗是打不開的。星星也模不到。」他說。
「我是說幻想嘛!」我停了一下,看看手里的花,跟他說,「這束百合花,我們找個地方埋掉好不好?我不敢帶回家。」
「你膽子真小。」
「那麼,你帶回家吧。」
「還是埋掉比較好。」
我們蹲在小鮑園的花圃里,把花埋入松軟的泥土中。
「要是我死了,我不要躺在剛剛那種地方,太可怕了。」我說。
「我也覺得。」大熊用手把隆起的泥土拍平。
「最好是變做星辰,你開飛機的時候,伸手就可以模到。」
「飛機的窗是打不開的,星星也模不到。」他沒好氣地重復一遍。
「不,有一顆星,雖然遠在天邊,但可以用手模到。」
「什麼星?」他問,一臉好奇的樣子。
「在這里,近在眼前。」我說著捉住他的右手,用沾了泥巴的一根指頭在他掌心里畫了一顆五角星,然後大力戳了一下,說,「行了!我以後都可以模到。」
大熊望著那只手的手心,害羞地沖我笑笑。
「你怕不怕死?」我問他。
「我沒想過。」
「那麼,你會不會死?"」我不知道。「
「有些人很年輕便死。」我說。
「你別說得那麼恐怖。"他縮了一下。
「剛剛是誰說誰膽子小?」我擦掉手里的泥巴,站起來,張開雙臂,像走平衡木似的,走在離地面幾英尺的花圃的邊緣。
「答應我,你不會死。」我從肩膀往後瞄了瞄已經站起身的大熊。
「好吧。」他說。
「嘿嘿。中計了!」我朝左邊歪了歪,又朝右邊歪了歪,回頭說,「既然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怎麼能夠答應不會死?」
「暫時答應罷了。」他傻氣地聳聳肩。
「你不會死的。」我從花圃上跳下來說。
「為什麼?」他手背叉著腰,問我說。
我轉身,朝他抬起頭,望著仍然站在花圃上的他說︰「我剛剛在你掌心施了咒。」
「施咒?」他皺了皺眉望著我。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告訴他說︰「我剛剛畫的是一顆‘萬壽無疆星’。」
「胡說!嘿嘿!我來了!」他高舉雙手,從花圃上面朝我撲過來。我轉身就跑,邊跑邊說︰「不對,不對,那顆是‘長生不老星’!是‘不死星’!」
我突然來個急轉身,直直地朝他伸出右手的拳頭。
本來在後面追我的他,冷不提防我有此一著,胸口慘烈地撞上我的拳頭,「哇」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是‘慘叫一星’。」我歪嘴笑著說。
然而,過了一會兒,大熊依然按著胸口,拱著背,臉痛苦地扭成一團。
「你怎麼了,還是很痛嗎?」我問他。
「我小時候做過心髒手術。」他聲音虛弱地說。
我嚇得臉都變青了,扶著他,焦急地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緩緩抬起頭,望著幾乎哭出來的我,咯咯地笑出聲。
我撅起嘴瞪著他,覺得嘴唇抖顫,鼻子酸酸地,在殯儀館里忍著的眼淚,終于在這時簌簌地涌出來,嚇得大熊很內疚。
二OO一年的除夕太暗了,我睡覺的時候一直把床邊的燈亮著。夜很靜,我沒戴耳機,徐璐的歌聲卻仿佛還在我耳邊縈回,流轉著,舍不得逝去。我望著牆上那張因年月而泛黃的地圖,突然想起了一個久已遺忘的人。他的背影已經變得很模糊了。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他也已經長大了嗎?
3
壞事一樁接一樁。新年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原本應該來上下午第一節課的「盜墓者」並沒有出現。大家都覺得奇怪。羅拉是從來不遲到、生病也不請假,放學後舍不得走,老是埋怨學校假期太多,認為不應該放暑假的一位鐵人老師。她不會也自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