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小畢。」阿瑛一邊折蛋糕盒子一邊說。
那天,一直到蛋糕店關門,我都沒發現大熊。
到了一個大雨滂沱的黃昏,放學之後,我撐著一把檸檬黃色的雨傘,走路回家。大熊並沒有帶雨傘,他好像從來都不帶雨傘。他鬼鬼祟祟地在距離我幾公尺後面跟著,笨得還不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他。我也只好繼續裝笨。
那天的天空沉沉地罩下來,人們的雨傘密密麻麻地互相踫撞,誰也看不清楚雨傘下的那張臉。我把手中的雨傘斑高舉起來,像一個帶隊的導游那樣,悄悄給了大熊指示。
回到家里,我躲到窗簾後面看他。他從那株夾竹桃後面走出來的時候,亂蓬蓬的頭發塌了下來,整個人濕淋淋的,拱起肩,踩著水花在大雨中離開了我的視線。
第二天、第三天,他的坐位都是空著的。我雙手支著頭,無心听課。雖然大熊在課室向來很靜,仿佛不存在似的;然而,沒有了他的課室,卻又靜得有點寂寞。
到了第四天,他終于背著那個大石頭書包回來了。他臉色蒼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那天上課的時候,他不停擤鼻涕,打噴嚏時好幾次把我腦後的頭發吹了起來。
我心里好內疚,是我把他害成那樣的。雨那麼大,明明知道他沒帶傘,我偏偏要走路回家,還以為那樣很詩意。
「大熊,你為什麼跟蹤我?」我很想轉過頭去問他。
要是只想知道我住在哪里,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要是喜歡我,就說出來吧,我知道我很可愛。
那樣冒著大雨跟蹤我,難道只是為了看看我的背影嗎?坐在課室里,不是已經每天都看到我的背影嗎?
大熊,我需要一個理由。
可是,我知道他是不會告訴我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以為他會回家休息。然而,他還是如常地跟著我。他不像剛開始的時候跟得那麼貼,離我老遠的。我並沒有像平日那樣直接回家。我戴著耳機,一個人在街上亂逛,有時會突然在某家商店的櫥窗前面停下來,裝模作樣,偷偷瞄一下他有沒有跟來。確定他還在後頭,我才繼續往前走。那天路上的人很多,迎面朝我走來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當他們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在幾十步之遙的後方,同樣的這些臉孔,也會遇上那個跟我如影隨形的大熊嗎?
我走進一家戲院,買了一張五點半的戲票,並且確定大熊也跟著我買票。那天放的是《泰坦尼克號》。我坐在漆黑一片的戲院里,我旁邊的幾個女生哭得很淒涼,仿佛她們也搭了那艘沉船,也跟那個男主角相愛似的。那片絢爛的光影世界如夢境般,有什麼比有人陪你做夢更美?那是我和大熊一起看的第一出電影,沒有相約,也並沒有一起買票,但我知道他也在這黑蒙蒙的戲院里,在後頭某個地方,跟我一樣,是這個愛情悲劇的其中一個觀眾。是我把他騙進來的。
從戲院走出來,天已經黑了。我雙手勾著背包的肩帶,夾在散場的人群中,朝車站去。城市的燈漸漸亮了起來,空氣中有點秋意,我踩著輕快的腳步,走進顏色像藍寶石的地鐵站。月台上沒有很多人,列車駛進來,車門打開了,我跳進車廂里,找到一個位子坐下來。列車穿過彎彎曲曲的隧道,我瞥見大熊坐在另一個車廂里,用一本書遮住臉,長長的雙腿懶散地叉開來。
列車到了月台,我甩上背包走出車廂。電動樓梯緩緩把我送上地面,我如往常般走路回家。小鮑園上的秋千在微風中擺蕩,「貓毛書店」已經關門了。我走在一盞黃澄澄的街燈下,看到了自己斜斜的影子。要是身上有一根粉筆,我會立刻蹲下去,把自己影子畫在地上,提醒大熊不要踩到它。可惜,一個人無法蹲下去的同時又畫下自己走路的影子。
回到家里,我匆匆丟下書包,躲到窗簾後面偷看。大熊已經走在回去的路上,在街燈下拖著斜斜的影子。
直到第二天,芝儀問我前一天有沒有去看流星雨,我才知道,那天午夜落下了一場壯觀的獅子座流星雨。那麼大量的彗星碎片和灰塵掉入地球的表面,要三十三才會發生一次。這一次,在中國可以看到最大的流星暴,三十三年後那一場可不一樣。
但是,我已經看到了一場流星雨——就是在大熊低著頭背著書包的背影上那點點星光。直到他走遠了,星星的光芒才沒入夜色之中。
後來,當我長大了一些,我常常想,是什麼驅使我們對一個人如魔似幻地向往?我好象是從一開始就愛上了大熊,連思考的過程都沒有。要是也有一場大熊座流星雨,我會是那個早早就坐在海灘上,雙手抱著腿,遙望一片無涯的天空,徹夜守侯著的人。
16
第二天,當大熊看著我回家,我並沒有真的回家。我躲在公寓大堂那扇門後面偷瞄他。看到他背朝我往回走的時候,我悄悄走在他後頭,想知道他接著會去什麼地方。
他低下頭,走在人行道上,絲毫沒發現後面的我。當他無意中看到地上有個空的乳酸菌飲料瓶,他馬上把它當成皮球那樣追著踢,一會兒盤球,一會兒左腳交給右腳,很好玩的樣子。
到了「貓毛書店」外面,他突然停下來,把那個瓶子踩在腳下,踢到一旁,然後走進書店里。「白發魔女」背朝著他伸了懶腰,趴在書堆上。他掃了掃它的背,把它長而多毛的尾巴擺成「C」形,「白發魔女」竟然沒有反抗。接著,他鑽進書架後面,我連忙躲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拿著幾本書走到櫃台前面東張西望。「手套小姐」這時從櫃台後面那個房間走出來,木無表情地替他辦了租書手續。他付了錢,把書塞進背包里。
他出了書店,往地鐵站走去。我一直跟他保持著幾公尺的距離。到了月台,我躲在另一邊月台的一根石柱後面。當列車駛來,我連忙跟著他走上車,然後待在另一個車廂里。他靠在車門站著,把一本書從背包里拿出來,讀得很入迷的樣子。
到了第三個車站,他收起書走下車。我跟著他踏上電動樓梯。電動樓梯爬升到地面的出口,他走出去,朝大街走了幾步拐了個彎,那兒有一家游戲機店,他走進去,一待就是一個鐘。我在對街商店的遮陽蓬下面呆呆地等著。
他終于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他好象還沒有回家的打算,一直往前走,經過一個球場。兩幫男生正在那兒打籃球,大熊站在場邊,雙手插著褲袋,饒有興味地看著人家打球。有一次,那個籃球擲了出界,他連忙退後一些,雙手把球接住,在腳邊拍了幾下才依依不舍地擲回去。
離開球場之後,他在人行道的一棵樹下拾起一根樹枝,傻里傻氣地把樹枝當成劍在手中揮舞,又擺出擊劍手的的姿勢。我躲在另一棵樹後面,忍不住偷笑。
他在街上晃蕩。一個年老的乞丐帶著一只骯髒的小狽攔在路中心行乞。大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銅板,丟到那個乞丐的小圓罐里,繼續往前走。
他拐過街角,來到一家賣鳥和鳥飼料的店,隔著籠子看了一會兒小鳥,又逗一只拴在木架上的黃色鸚鵡玩。
「你好!我不是一只鸚鵡!」我听見那只鸚鵡用高了八度的聲音亢奮地說著人話。
大熊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買了一包瓜子,接著把瓜子塞進背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