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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蝴蝶之吻 第12頁

作者︰張小嫻

「是把你留在我身邊的藥」他愧疚地說。

「你要殺我」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我寧願死也不會殺你」他說。

「告訴我,那是什麼」她抓住他的手臂問。

「是讓你不再唱歌的藥」他向她懺悔。

「那你已經殺了我」她放開手說。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說︰「那是因為我太愛你」

「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今天就離開這艘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她絕望地對他說。

柳色青青並沒有離開她的生命。他雇了一艘小船,一直跟在她的天鵝船後面,每天坐在船頭,任由風吹雨打,哀求她的原諒。她不肯出來看他。

他漸漸像個孤魂野鬼,依然坐在船頭,受盡記憶與懊悔的折磨。四月里的一天,人們沒見他,以為他終于放棄了。

船夫去找他,發現艙房里充滿花兒腐朽的氣息,柳色青青屈坐在一張只有一尺寬的木板床上,頭埋兩手間,身邊有一碗殘余的花藥,粉紅的顏色像罌粟花。

金莓露到小船上看他,看到她愛過的那個靈魂已經枯死在一個衰軟的軀殼里。他吃下了自己調配的致命花藥,寒磣的行囊里只有一疊遺稿。

她用乳香和沒藥涂抹那個只剩下幾根骨頭的身體,為他裹上一襲淡青色衣裳,又蓋上厚厚的毛毯,把尸體系在一只小木船上。

一個吹西風的早上,她剪下頭上一綹紅發,放在他懷里,命水手把那只小船緩緩放到河水里去,讓他乘著小船一直渡到冥河。她沿著小船漂流的河道灑下安息香的花瓣,總共灑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仿佛在藍月兒那兒復活,日復一日,在音樂室的漫漫時光中,听著這個孩子唱歌,看著她長大,金每露忽而懷疑,藍月兒是柳色青青送來的,這是他們未出生的孩子,是他還給她的情債。藍月不就是一種玫瑰嗎?他們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見到藍月兒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嗎?

每個夜里,她依然在床上讀著他的遺稿。其中一頁寫著「只有花香香如故」,旁邊卻是補血藥的配方。她看不明白,跳過那一頁。直到一個可怕的九月天,藍月兒進入了青春期,那種每個女人都會流的血第一次從她兩腿之間流出來,她竟染紅了十二條床單,一張臉白得像雪,全身冰冷發抖,嘴唇枯干,在床上痛苦掙扎,發出有如垂死野獸般淒厲絕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藥全都吐出來。那些來看她的大夫都說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帶走吧f」她問蒼天。

猝然之間,她想起「只有花香香如故」。那一頁遺稿上,有一帖補血藥的配方,用了無花鸚鵡、小夜鷹、百靈鳥和編福的血,加入七里香、菩提花和絲帕。

10

藍月兒頭一次見識到七弦琴,是在天鵝船的音樂室里。但夢三抱著琴進來的時候,羞澀地低著頭,眼楮避開了她,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彈琴。

她認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後面偷偷看她的那個少年。他長得很好看,烏黑柔軟的頭發側分,遮住一邊眉毛,蒼白的臉上有一張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雙手,手指縴長,因為長久彈琴而青筋外露。

許多年後,藍月兒才想到怎樣去描繪她听到的琴聲︰那雙羞怯的手一旦踫觸到琴弦,彈琴的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慘綠少年,而是一位大師,充滿自信,充滿靈氣,又充滿憂傷的氣息。那七根弦線不是弦線,而是悸動靈魂的七條彩帶,流麗似詩,她要努力追上去,在彩帶上以歌聲飛舞。

但他會等她,總是在適當的瞬間為她低回。日復一日,她終于追上那七條絢麗的彩帶,有時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戰他。他們彼此配合,又暗暗較量,而他最後會讓她。

初識的日子,但夢三從不跟她說話。在餐室里吃飯的時候,他會躲得遠遠的,一個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終于按捺不住,拿著飯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聲音來。他的頭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問。

他嚇得猛搖那低著的頭,說︰「我不討厭你」

「你的琴彈得很好,是誰教你的?」她問他說。

「沒人教我」他的聲音小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似的,頭依然沒抬起。

他等了很久,沒听到她再說話,偷偷抬起眼楮看,發現她已經走了。

第二天,大媽媽還沒有起床,音樂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頭垂得更低,幾乎踫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樣,主動逼他說話。房間里回響著他的琴音和她的歌聲,卻要比任何時候都寂靜。他好後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許再不會跟他說話了。

突然之間,他听到她淒厲的叫聲。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到她頭發披散,跪在地上,雙手掩著臉,痛苦地嘶叫。他連忙丟下手里的琴,上去扶她。

她緩緩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蛆蟲從她兩只眼楮里爬出來,嘴里露出一雙白色的獠牙,滲著一滴滴鮮血,發出像狼似的噴叫,想撲向他。

「吸血鬼!」他驚呼一聲,踉蹌退後幾步。

「害怕嗎」她摘下頭上的面具,笑彎了腰,說,「貝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個布袋,可能是一個搭便船的人遺下的,里面有這個面具」

他傻傻地看著她,很為自己的膽小尷尬。

「你有沒有見過吸血鬼」她問……「沒見過」他回答她說。

「听說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她折起那張面具說。

「而且他們是沒有影子的」他說。

「是嗎」她走到一盞油燈下面檢查自己的影子。

╴「我有影子,你呢?」她問他說。

他一顆心怦怦跳,輕輕挪移到她身邊,看見自己的影子跟她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一雙似的。他突然有點喜歡自已的影子,喜歡它的單純和勇敢。

當他仍然沉醉其中的時候,她的影子跨了出去,指著他放在椅子上的七弦琴,問他︰「我可以彈嗎、」

他連忙走過去,把七弦琴放到她手里。

她坐下來,專注地低著頭,輕輕撥動了一根琴弦,問他說︰「為什麼是七根弦線、」

他不懂怎麼回答。

「女巫要吃七種顏色加起來的食物,難道七弦琴是女巫的樂器」她問他說。

他嘴巴半張著,覺得自己好笨,不懂回答這麼美麗的想像力。

不唱歌的時候,、她愛跑到甲板上,不是觀星象,而是看風箏。有一次,他們看到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她對他說︰「你會做風箏嗎?我有一個朋友會。他做的風箏比這一只漂亮多了,能飛到很遠的天空。他是個牧羊童,叫燕孤行」

「他在哪里」他問她。

「洪水把他沖走了」她說,聲音輕得像氣息。

他驀然想起,相遇之前,她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要有多麼深的感情,才有那樣的不舍?他突然覺得鼻子酸溜溜,有些鼻水。

「見到風箏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她慢慢地說,帶著思念。

她轉過頭去,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緩緩地垂下,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想擋住隨時會涌出來的淚水。

但夢三終歸是為她流最多眼淚的一個人,一個男人。她不知道,是上帝忘記把他一分為二,還是魔鬼在他身上留了一手,以證明自已的存在。在她血染十二條床單,在床上痛苦嗥叫,以為死神的手已經放到她身上的那時候,他一直站在那個房間外面,為她流下惶恐的眼淚,後來又偷偷用自已的血喂她。

11她上了天鵝船之後,一直跟歌女和舞娘們睡在一個大寢室里。她們全是十多二十歲的女孩,愛在睡前嬉鬧和說悄悄話,彼此交換遠方情郎的書信,有時也把岸上的游戲帶到船上來,例如佔卜紙牌,所佔卜的,無非是那不確定的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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