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蘭自己的一生卻在瘟疫中過完了。她染病的時候,並沒有像其他可憐的死者那樣受盡痛苦。她身上長出些許紅色的斑點,死的時候宛若酣眠。
藍月兒發現她母親失去了氣息,她躺下,對著母親的尸體唱歌,唱了三十個日日夜夜。到了第三十一天,尸體上的紅斑褪去了,白若蘭比生前更美。
白若蘭有過無數的追求者,她卻仿佛對人世間的情愛無動于衷。那位在她進城那天救過她的年輕修士,本來決心終生侍奉上帝。第一眼見到白若蘭之後,便再也回不了頭。
他老是找借口替她漆房子,結果,屋頂上的油漆愈來愈厚,冬天的時候特別暖和。到了夏天,不管外面的日頭多麼炙熱,屋里面還是很涼快。
直到藍月兒三歲的時候,這位年輕的修士依然每天努力爬上屋頂刷漆油。白若蘭終于忍不住說︰「再這樣下去,屋頂會塌下來的。」
「嫁給我吧。」修士情不自禁地說。
白若蘭臉露欷歔,沒法回答,修士卻以為她的沉默是女人的矜持。
「那麼。我會在你窗前守候一百天。」
修士放下手上的漆油,不分晝夜在白若蘭的窗前守候。到了第九十九天,她對修士說︰「回去吧,別等了,再等一百年,我也不會嫁給你。」
修士難堪地哭了。他一生從來沒哭得這麼淒涼過。藍月兒可憐他,卷起自己的床單給他抹眼淚,後來甚至把床罩也借給他。回去之後,至死的那一天,這位修士依然對著家里的油漆瘋言瘋語。
瘟疫降臨的時候。所有那些愛慕過她的男人和那位瘋了的修士。都受盡恐懼的折磨死在床上,惟有白若蘭。在藍月兒縈回的歌聲中化作一縷再沒有塵世情愛的幽靈。
母親死後,藍月兒帶著母親親手做的最後一罐冰糖栗子,孤零零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城鎮,她是那場瘟疫中惟一活下來的人,那些虱子連踫都不敢踫她一下。
那場疫癥從一個城鎮蔓延到另一個。然後是饑荒和戰亂,壕溝里堆滿餓死的人,連河水都是灰灰的。
藍月兒離開山城之後,一直朝西方走。母親給她講過的那些童話之中,她對「花開魔幻地」的故事最著迷。母親說,那片魔幻地上住著許多美麗的精靈,他們是世上最美的精靈。聰明伶俐又高貴,能做出最動人的音樂。那兒長滿一種花兒,白色的花瓣閃著永恆的金光。像天上的星辰,永不枯萎,人吃了便能長生不老,而且愈長愈漂亮,愈長愈聰慧。
「只要一直往西方走,就能抵達那兒。」母親告訴她。
藍月兒一直朝她的夢想之鄉走,並不覺得餓。她慢慢吃光那罐冰糖栗子,只是為了記憶起母親的味道。後來,她索性想吃的時候才吃。有時從泥土里挖出一些樹根來吃,有時喝些樹葉上的露水,累了就睡在荒蕪的田里。
自從母親死後,她不再唱歌,那些藍蝴蝶似乎也飛離了她的生命。她走了兩百多天,來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小村落。這兒早已寸草不生,能離開的人都已經離開,能吃的樹根都給人吃光了。
那天午後。她蹲在一塊被人翻過不知多少遍的田里,原本只是想隨便找些什麼來吃,卻竟然挖出一個瘦巴巴的蘿卜來。
「蘿卜也好吧。」她心里想。
當她正想咬一口的時候,一只手飛快地從背後搶走她手上的蘿卜。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打著赤膊,腳上連一雙鞋子都沒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來,臉和雙手都是泥巴。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個蘿卜拼命往嘴里塞,看上去就像一頭餓慌了的可憐動物,已經不像個人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男孩發現她比他還要小,還要瘦。她那雙驚奇又帶著同情的大眼楮盯著他看。他突然覺得慚愧,伸出那只干瘦的手,把吃剩的半個蘿卜還給她,轉身就走。
她接過他手上那半個蘿卜,並不是因為肚子餓,只是覺得有趣。她一邊吃一邊跟在他後面。
她每咬一口蘿卜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壓根兒是對他的折磨。他回過頭來,咽了口口水,問她︰「你干嗎跟著我?」
她沒回答。
他故意拐了幾個彎,以為擺月兌了她,卻發覺她仍然跟在後面,像個小不點似的,擺月兌不了。
天已經暗了,他往前走的時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也停下來。他假裝沒看見她,眼淚卻很沒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邊去。那是他頭一次搶人家的東西。他想念那半個蘿卜的滋味,更想念他沒吃到的那半個蘿卜。這個小不點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就是提醒他,他是個小賊。
他用手指揩去臉上的眼淚,轉過身來,裝出一副堅強和公平的樣子,對她說︰「好吧,我會找到半個蘿卜還給你,然後你就別再跟著我。」
她點點頭。張著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然張著那張紅潤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沒回答。
「只有你一個人?」
小小臉蛋上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像個不會說話的洋囡囡。
「原來你是個啞巴。」
藍月兒不說話,只是不想說話,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樣。母親死後,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兩百多天,沒跟人說過一句話。悲傷和孤單把她填得滿滿的,她進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樣無家可歸吧?無家的孩子都有個樣子。」他一邊走一邊說。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幾乎听得見肚子里發出的咕咕聲。他多麼希望能睡一覺。睡著了,就能忘記饑餓的滋味,甚至還有可能在夢里夢見自己吃到很多蘿卜,然後撫著暖呼呼的肚子滿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蘿卜吧。」他跟自己說,也跟她說。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片荒墳里。人們為了屹樹根,連墓穴旁邊用來遮陰的矮樹都挖了出來。給人翻過千百遍的泥土里,露出幾口早巳埋葬的棺木,里面躺著一個個骷髏。
「你害怕嗎?」他問藍月兒,雙腳些微震顫,不知道是餓還是害怕。
陰森森的月光下,藍月兒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有他在,她不覺得害怕。
「我不怕。」他說著躺了下去,頭埋在手里縮成一團。藍月兒躺在他腳邊,他不敢睜開眼楮,卻聞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
第二天,饑餓把他從清晨灰藍的微光中喚醒。他張開眼楮,發現藍月兒早已經醒來,站著看他。他羞澀地爬起來,說︰「我們出發吧。」
藍月兒的運氣好,自從遇上她之後,燕孤行總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他們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經在田里找到芋頭和紅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只死鳥,惟獨從來沒見過蘿卜,連半個都沒有。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到一條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藍月兒卻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沒听到人家說北方沒有戰事嗎?」他說。
一路上。藍月兒總是听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給他。惟獨這一次,她看起來很堅持。
「好吧,反正去哪里都一樣,我們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著她走,藍月兒高高興興地笑了。他愛跟她說話,雖然她沒回半句話,卻好像听得懂似的。
他告訴藍月兒,他是個棄兒。
「有人把我放在一個草籃里,半夜丟到羊欄里去。」他說,聳聳肩,好像已經不覺得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