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午夜的迷霧中,一群黑蝙蝠鼓翅拍擊。當空而出,掠過一幢荒涼的紅色房子,紅房子的綠色煙囪抵住天上一行垂直的星子,像一串朦朧的眼淚。
一個小女孩,身上穿著小花棉布裙子,直蓋到足踝上,腳踏一雙紅色低跟鞋,手上拎著一個洋囡囡,穿過一道濃霧繚繞的破舊木橋,來到房子的猩紅色大門前面,門緩緩地打開,屋里落下許多灰塵和蜘蛛網,好像已經有一世紀沒有人住餅了。等到灰塵飛走了,她走進去,看到地板上有蠍子棲息,擱在壁爐里的木柴長出了綠色的苔蘚,木椽上倒掛著一只灰色小蝙蝠,眼楮悄悄盯著她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花香。
小女孩帶著模索的腳步,穿過一條幽暗曲折的回廊,這時突然卷起一陣風,紫紅色的玫瑰花瓣如雨般灑落,掉到她厚厚的黑發里。她踩過花兒飛舞的木地板,一步一步往前挪,走到盡頭的一個房間去。
房門猝然開了,她輕輕走進去,這里比外面更黑更冷,青銅燭台上插著白蠟燭,慘淡的光照在一個男人臉上,他那雙眼楮在黑暗中亮得如同一只老貓似的。
「你是誰?」仿佛是從遠古而來的聲音。
燕孤行說這句話時,房里的燭光突然變亮了一些。女孩看到他像一具幽靈似的,臉上的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身上裹著黑色斗篷,腳踏一雙皮靴,坐在一把紅絲絨襯墊的高背椅子里。雄赳赳的美貌如同雕塑,儀態堪比王侯,身上卻散發著苦澀哀傷的氣息。
「我們住在後面的房子,昨天剛搬來的。」女孩囁嚅著說。
房間里掛上藍絲窗簾,密不透光,玫瑰花瓣在空中飄舞,燭影下泛著幻象似的藍光,把燕孤行的臉映得更蒼白了一些。那雙仿佛從死亡世界望過來的眼楮盯著女孩看,發現她童稚的眸子朝他驚奇地輝映著,美好的圓腦袋上蓋著一頭長發,綴著他鐘愛的那些玫瑰。她美得像白瓷女圭女圭,脖子上的皮膚近乎透明,他看見血液在她血管里緩緩流動,她顯得那麼小而脆弱,仿佛只要在那兒劃一道傷口,不消一刻,她的鮮血便會無聲無息地流光。
「你幾歲?」帶著憐惜的語氣,他問。
「七歲。」稚氣的聲音回答說。
「先生,你呢?」女孩朝燕孤行走近了一些,大著膽子問。
猝然之間,他一生中使他痛苦的悔恨都涌上來了,幾乎要堵住他的喉頭。他在椅子上猛地抬起眼楮,牙縫里喃喃發出一些淒厲的聲音,蒼白的手指牢牢地抓住秉著紅絲絨的扶手。女孩嚇得往後退了一步。
「過來。」那張臉瞬間浮現溫柔的神色。
女孩乖乖挪到他跟前,仿佛是被他的氣團吸過去似的。他伸出一只青白瘦削的手,輕輕摘下她發問的一片花瓣,那片花瓣猝然在他指問粉化了,如同灰塵點點散落在他手心里。
「你以為一個人能活多久?」「他問,滿懷悲傷。
「一百歲?」女孩豎起一根手指,天真地回答。
他有好一會兒沒說話,終于開口的時候,臉露蒼涼微笑。
「你會放風箏嗎?」他問她說。
女孩頗神往地搖頭。
「自己做的風箏能飛到最遠的天空,連鳥兒也飛不到那兒。」帶著一抹神傷,燕孤行說。
「你會自己做風箏?」女孩問。
「我做過很多漂亮的風箏。」柔情的回答。
「在哪兒?」
「都飛走了。」聲音無悲也無喜。
女孩明亮的眸子朝燕孤行看,問他說︰「你會再做一只嗎?」
他深暗的眼光凝視她,沉默無語。良久之後。他說︰「我已經太老了。」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老,你比我爸爸年輕。」帶著孩子氣的微笑,她說。
「你想不想听一個故事?」他猝然決定把心頭的悔恨向一個短暫的生命盡情傾吐,他知道,惟有即將死去的人能保守秘密。
女孩想听故事,那雙渴望的眼楮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吸血鬼的故事,你不怕嗎?」一把令人窒息的聲音在房間里回響。
女孩那雙好奇的眸子眨了眨,勇敢地甩了甩頭。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
房間里的燭影晃動,一陣夾雜著玫瑰花瓣的風,隨著燕孤行哀愁的低語從回廊上刮起。充滿舊時的歌聲、往日的呢喃和遙遠的幻滅嘆息。
第一章
那一年,在那個長滿板栗樹的山城里,有一天,人們被一陣聒耳的烏鳴驚動,抬頭看到一群灰綠色的大鳥飛過天空,它們全都一個樣子,有一張鴨臉,長著一條老鼠尾巴。城里的人驚惶相告,說是凶兆。
從那天起,美麗的山城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瘟疫。那些啃嚙過老鼠的虱子,從一個人身上跳到另一個人身上,人們發熱、寒戰、連腸子都嘔吐出來,死的時候,腋下和股溝長滿膿包。
街上堆滿來不及火化的死者。漫溢著焚香和尸臭,然而,在恍如煉獄的山城里,竟傳來小女孩風鈴般悅耳的歌聲。
山坡上一幢白色尖角的房子里,白若蘭蓋著羽毛被子躺在床上,睡得很酣。她六歲的女兒藍月兒躺在母親懷里,睜著夢幻般的眼楮,喃喃唱著歌,引來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繞。
白若蘭睡著的時候比往常更美。她的皮膚雪白光亮,仿佛裹在一層晶瑩透明的薄膜里似的。她是山城里最漂亮的女人,人們私底下喚她「若蘭皇後」。山城並不是她的故鄉,她來的時候,肚子里已經懷著女兒,身邊沒有丈夫。她連夜趕路,踏進山城的那個晚上,昏倒在城里惟一的一座教堂外面,一位年輕的修士發現了她。
這位修士後來召集城里的年輕男子為白若蘭蓋了一幢白色尖角房子。五個月後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藍月兒在這里出生。
這個早產的娃兒身上沾滿母親的胎血,清亮的眼楮對世界投了好奇的一瞥。受盡產痛折磨的白若蘭,虛弱地拿起一塊棉花擦拭女兒身上的血。她發現這個小娃兒沒有皺紋,比自己更美,美得像遠古的精靈,左邊腳踝後面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看上去像一朵玫瑰。猝然之間,空氣中彌漫著花兒的氣息,天空灑下一朵朵紫紅色的玫瑰,花瓣從窗子飄進屋里,鋪滿了她為女兒準備的搖籃。
白若蘭記不起她是在夢中,還是在那場幾乎把她撕裂的陣痛中見過這種泛著紫紅色光澤的藍月玫瑰。她輕搖膝上的籃子,這小小的人兒睡得很沉,那張鮮紅色的小嘴以令人憐憫的模樣緊抿著。
「你就叫藍月兒吧。,」她對籃子里的嬰兒說。
她用手指輕撫孩子暖暖的、香香的小腦袋,想哭,卻又害怕。
「藍月兒,你要平凡一點,再平凡一點。」她滿懷哀愁對孩子說。
白若蘭在家里替人做些刺繡,又做些冰糖栗子拿去市場賣,賺到的錢全都奉獻給教會。她一生都滿懷神傷,常常靜靜跪在聖徒像下面誠心懺悔,在禱告中祈求仁慈的上帝赦免女兒的罪。
全能的上帝好像垂听了白若蘭的禱告。藍月兒就像城里其他孩子一樣長大,只除了一點例外︰她美貌依然,甚至比出生時更美一些。那伴隨著她美貌而來的歌聲,常常引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
藍月兒在學會說話之前已經會唱歌。白若蘭懷胎的時候,一天夜里,她從床上醒來,听到有如天籟的吟唱,她以為又是她那些追求者在她窗下唱情歌。
她探頭出窗外,只見到一地黃澄澄的月光和一只長眼的小夜鷹,顏色像枯葉。猝然,她發現歌聲來自她的子宮,是她未出生的女兒在唱歌。她淚流滿臉,被女兒悲傷的歌聲感動。這時她已明白,女兒這一生都會在苦難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