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把你送回來,是因為害怕。她害怕自己軟弱,害怕要成天擔心你,害怕你會再受傷。「
「她這樣說?」帶著一絲希望,她問。
「她是我女兒,我了解她。你像她,都喜歡逞強。」外婆說。
「我並不像她。我才不會丟下自己的孩子不顧。」她冷冷地說。
許多年了,給萊諾襲擊的恐懼早已經平伏,她甚至想念萊諾,把它畫在一張張畫布上。給自己母親丟棄的感覺,卻仍然刺痛她。
是徐宏志治好了她童年的創傷。
他讓她相信,有一個懷抱,永遠為她打開。
送飯去宿舍的那天,徐宏志發現她穿錯了襪子。
她明明看見自己是穿上了一雙紅色襪子出去的。
為了不讓他擔心,她故作輕松地說︰
「新款來的!」
後來才承認是穿錯了。
誰叫她總喜歡買花花襪子?
近來,她得用放大鏡去分辨每一雙襪子。
那天早上,她起來上班,匆匆忙忙拉開抽屜找襪子。她驚訝地發現,她的襪子全都一雙一雙卷好了,紅色跟紅色的一塊,黑色跟黑色的一塊。她再也不會穿錯襪子了。
她跌坐在地上,久久地望著那些襪子,是誰用一雙溫暖的手把襪子配成一對?那雙手也永遠不會丟棄她。
她以後會把一雙襪子綁在一起拿去洗,那麼,一雙襪子永遠是一雙。
第四章一夜的謊言
醒來絕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每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能看得見,蘇明慧不禁心存感激。
一天,她醒來,徐宏志已經上班了。洗臉的時候,她在浴室的半身鏡子里瞧著自己。就像一個有千度近視的人,眼鏡卻弄丟了。她看到的,是一張有如蒸餾過的臉,熟悉卻愈來愈模糊。
最近有一次,她在圖書館里摔了一跤。那天,她捧著一疊剛送來的畫冊,走在六樓的書架與書架之間。不知是誰把一部推車放在走道上,她沒看見,連人帶書摔倒在地上。她連忙掛著一個從容的微笑爬起來,若無其事地拾起地上的畫冊。
回家之後,她發現左大腿瘀青了一片。那兩個星期,她很小心的沒讓徐宏志看到那個傷痕。
有時她會想,為什麼跌倒的時候,她手里捧著的,偏偏是一套歐洲現代畫的畫冊?是暗示?還是嘲諷?
是誰說她不可以再畫畫的?是命運,還是她自己的固執和倔強?
圖書館的工作把她的眼楮累壞了。一次,她把書的編碼弄錯了。圖書館館長是個嚴格但好心腸的女人。
「我擔心你的眼楮。」館長說。
「我應付得來的。」她回答說。
她得付出比從前多一倍的努力,做好的編碼,重復地檢查,確定自己沒有錯。
她從小就生活在兩極︰四面高牆包圍著的圖書館和廣闊無垠的非洲曠野。眼下,她生活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那黑暗如同滔滔江河,她不知道哪天會不小心掉下去,給河水淹沒。
那天,徐宏志下班回來,神采飛揚地向她宣布︰
「眼科取錄了我!」
他熬過了實習醫生的艱苦歲月。現在,只要他累積足夠的臨床經驗,通過幾年後的專業考試,就會如願以償,成為一位眼科醫生。
她跳到他身上,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明白自己要更奮勇地和時間賽跑。只要一天她還能看得見,他才能夠滿懷希望為她而努力。
無數個夜晚,她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細細地看著熟睡如嬰孩的他,有時也用鼻子去拱他。直到她覺得困了,不舍地合上眼楮,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當她張開眼楮,發現自己醒在光明這邊的堤岸上,她內心都有一種新的激動。
是渺茫的希望鼓舞了她?還是身邊的摯愛深情再一次、悄悄地把她從黑暗之河拉了上來?
行將失去的東西,都有難以言喻的美。
他們搬了家。新的公寓比舊的大了許多,他們擁有自己的家具,隨心所欲地布置。這幢十二層樓高的房子,位處寧靜和繁喧的交界。樓下是一條安靜的小街,拐一個彎,就是一條繁忙的大馬路。
他們住在十樓,公寓里有一排寬闊的窗子,夜里可以看到遠處鬧市,成了迷蒙一片的霓虹燈。早上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晴空。
敖近的商店,也好像是為她準備的。出門往左走,是一間咖啡店,賣的是巴西咖啡,老遠就聞到飄來的咖啡香。咖啡店旁邊,是一家精致的德國面包店,有她最愛吃的德國核桃麥包。每天面包出爐的時候,面包香會把人誘拐進去。
面包店隔壁是一間花店,店主是個年輕女孩,挑的花和插的花都很漂亮。花店旁邊是唱片店,唱片店比鄰是一間英文書店,用上胡桃木的裝潢,簡約而有品味。書店隔壁,是一家花草茶店,賣的是德國花草茶。
扁用鼻子和耳朵,她就能分辨出這些店。咖啡香、面包香、書香、花香、茶香,還有音樂,成了路牌,也成了她每天的生活。有時候,她會在咖啡店待上半天,戴著耳機,靜靜地听音樂。
徐宏志這陣子為她讀的,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更好的生活,是否永遠不在眼前,而在他方?她卻相信,美好的東西,就在眼前這一方天地。
有時候,她會要求徐宏志為她讀食譜。她愛上了烹飪,買了許多漂亮的碗盤。烹飪是一種創作,她用繪畫的熱情來做好每一道菜,然後把它們放在美麗的盤子上,如同藝術品。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對這樣的藝術品評價,不管她煮了什麼,徐宏志都會說好吃,他甚至傻氣地認為,她耗費心思去為他做飯,是辜負了自己的才華。
外婆說的對,她喜歡逞強。
可是,逞強又有什麼不好呢?
因為逞強,圖書館的工作,她才能夠應付下來。
半夜里,徐宏志迷迷糊糊地張開眼楮醒來,發現蘇明慧還沒有睡。她一只手支在枕頭上,正在凝望著他。
「你為什麼還不睡覺?」他問。
「我快要睡了。」她回答。
「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永遠像現在這麼年輕。要為我年輕,不要變老。」她說。
她渴望永遠停留在當下這一刻,還能看到他年輕的臉。一個跟時間賽跑的選手,總會回頭看看自己跑了多遠,是否夠遠了。
他睜著半睡半醒的眼楮看著她。她也許不會知道,每天醒來,他都滿懷感動。這些年來,他們一起走過了生活中的每一天。現在,他當上了住院醫生,也分期付款買了一部新車,比舊的那一部安全和舒適。他們很幸運找到這間公寓,就近醫院,她回去大學也很方便。樓下就是書店。那副骷髏骨,也跟著他們一起遷進來,依舊掛在書架旁邊。他忘了它年紀有多大。人一旦化成骨頭,就不會再變老,也許比活著的人還要年輕。
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眼科醫生。在他們面前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是一支他們共同譜寫的樂章。人沒法永遠年輕,他們合唱的那支歌,卻永為愛情年輕。
「嫁給我好嗎?」他說。
她驚訝地朝他看,說︰
「你是在做夢,還是醒著的?」
為了證明自己是醒著的,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誠懇而認真地說︰
「也許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好的人了,請你嫁給我。」
她心里一熱,用雙手掩住臉,不讓自己掉眼淚。
他拉開她掩住臉的那雙手,把那雙手放到自己胸懷里。
她眼里閃著一滴無言的淚珠,朝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