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志的第一次,給那個抓狂的產婦死命扯住領帶,弄得他十分狼狽。幾分鐘後,他手上接住這個女人剛剛生下來的一個女娃。她軟綿綿的鼻孔吮吸著人間第一口空氣。他把臍帶切斷,將她抱在懷里。這個生命是那麼小,身上沾滿了母親的血和胎水,粘答答的,一不留神就會從他手上滑出去。她的哭聲卻幾乎把他的耳膜震裂。
等她用盡全身氣力喊完了,便緊抿著小嘴睡去。外面的世界再怎麼吵,也吵不醒她。老護士說,夜間出生的嬰兒,上帝欠了他們一場酣眠。終其一生,這些孩子都會很渴睡。
他看著這團小東西,想起他為蘇明慧讀的《夜航西飛》,里面有一段母馬生孩子的故事。
等候小馬出生的漫長時光中,白芮兒。瑪克罕說︰誕生是最平凡不過的事情;當你翻閱這一頁時,就有一百萬個生命誕生或死亡。
蘇明慧告訴他,在肯亞的時候,她見過一頭斑馬生孩子。那時她太小,印象已然模糊,只記得那頭母馬側身平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過了一會,一頭閃閃發亮的小斑馬從母親的子宮爬出來,小小的蹄子試圖站起來,踉踉蹌蹌跌倒,又掙扎著站起來。
「就像個小嬰兒似的,不過,它是穿著囚衣出生的。」她笑笑說。
人們常常會問一個問題︰我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
今夜,就在他雙手還沾著母親和孩子的血的短短瞬間,他發現自己想念著蘇明慧,想念她說的非洲故事,也想念著早上打開惺忪睡眼醒來,傻氣而美麗的她。
他用肥皂把雙手洗干淨,月兌上接生用的白色圍裙,奔跑到停車場去。他上了車,帶著對她的想念,穿過微茫的夜色。
鮑寓里亮著一盞小燈,蘇明慧抱著膝頭,坐在窗台上,戴著耳機听歌。看見他突然跑了回來,她驚訝地問︰
「你今天不是要當值嗎?」
他朝她微笑,動人心弦地說︰
「我回來看看你,待會再回去。」
她望著他,投給他一個感動的微笑。
他走上去,坐到窗台上,把她頭上的耳機除了下來,讓她靠在他的胸懷里。
她嗅聞著他的手指,說︰
「很香的肥皂味。」
我們何必苦惱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就在這一刻,他了然明白,我們的天堂就在眼前,有愛人的細話呢喃輕撫。
最近有一次,她又勾起了他的想念。
前幾天晚上,他要當值,她一如往常地送飯來。
她坐在床邊的一把扶手椅里。他無意中發現她腳上的襪子是不同色的︰一只紅色、一只黑色。
「你穿錯襪子了。」他說。
她連忙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襪子,朝他抬起頭來,說︰
「這是新款。」
然後,她微笑說︰
「我出來的時候太匆忙。」
這一夜,她做了一盤可口的意大利蘑菇飯。
「我下一次會做西班牙海鮮飯。」她說。
「你有想過再畫畫嗎?」
「我已經不可能畫畫,你也知道的。」
「畫是用心眼畫的。」
「我畫畫,誰來做飯給你吃?」她笑笑說。
「我喜歡吃你做的菜。但是,現在這樣太委屈你了。你也有自己的夢想。」
她沒說話,低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襪子,問︰
「你有沒有找過你爸?」
他沉默地搖了搖頭。
「別因為我而生他的氣,他也有他的道理。難道你一輩子也不回家嗎?」她朝他抬起頭來說。
「別提他了。」他說。
「那麼,你也不要再提畫畫的事。」她身子往後靠,笑笑說。
她回去之後,他一直想著她腳上那雙襪子。
第二天晚上,他下班後回到家里倒頭大睡。半夜醒來,發現不見了她。
他走出房間,看見她身上穿著睡衣,在漆黑的客廳里模著牆壁和書架走,又模了模其它東西,然後慢慢的模到椅子上坐下來。
「你干什麼?」他僵呆在那兒,吃驚地問。
「你醒來了?」她的眼楮朝向他,說︰「我睡不著,看看如果看不見的話,可不可以找到這張椅子。「
他大大松了一口氣,擰亮了燈,說︰
「別玩這種游戲。」
「我是不是把你嚇壞了?」她睜著那雙慧黠的眼楮,抱歉地望著他。
他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對不起。」她說。
一陣沉默在房子里飄蕩。她抬起頭,那雙困倦的眸子朝他看,諒解地說︰
「到了那一天,你會比我更難去接受。」
他難過地朝她看,不免責怪自己的軟弱驚惶。
今夜,星星微茫。他坐在窗台上,抱著她,耳邊有音樂縈回。他告訴她,他剛剛接生了一個重兩公斤半的女娃。第一次接生,他有點手忙腳亂,給那個產婦弄得很狼狽。他又說,初生的嬰兒並不好看,皺巴巴的,像個老人。
這團小生命會漸漸長大,皺紋消失了。直到一天,她又變回一個老人。此生何其短暫?他為何要懼怕黑暗的指爪?他心中有一方天地,永為她明亮。
那天半夜,她睡不著。徐宏志剛剛熬完了通宵,她不想吵醒他,躡手躡腳下了床。
她走出客廳,用手去模燈掣。模著模著,她突然發現自己只能看見窗外微弱的光線。要是連這點微弱的光線都看不見,她還能夠找到家里的東西嗎?于是,她閉上眼楮,在無邊的黑暗中模著牆壁走。沒想到他醒來了,驚懼地看著她。
她好害怕到了那一天,他會太難過。
在實習生活涯里,他見過了死亡,也終于見到了生命的降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跟死亡擦身而過。
九歲那年,她跟母親和繼父住在肯亞。她和繼父相處愉快。他說話不多,是個好人。她初到非洲叢林,就愛上了那個地方。她成了個野孩子,什麼動物都不怕,包括獅子。
母親和繼父時常提醒她,不要接近獅子,即使是馴養的獅子,也是不可靠的。他們住的房子附近,有一個農場,農場的主人養了一頭獅子。那頭名叫萊諾的獅子,給拴在籠子里。它有黃褐色的背毛和漂亮的黑色鬃毛,步履優雅,冷漠又驕傲。
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獅子,正值壯年。她沒理母親和繼父的忠告,時常走去農場看它,用畫筆在畫紙上畫下它的模樣。
萊諾從不對她咆哮。在模過了大象、斑豹和蟒蛇之後,她以為獅子也能做朋友。一天,她又去看萊諾。
她站在籠子外面。萊諾在籠子里自在地徘徊。然後,它走近籠子,那雙渴念的眼楮盯著她看。她以為那是友誼的信號,于是回盯著它,並在籠子外面快樂地跳起舞來。
突然,她听到一陣震耳的咆哮,萊諾用牙齒狠狠撕裂那個生?的籠子,沖著她撲出來。她只記得雙腳發顫,身體壓在它的爪子下面。它那駭人的顎垂肉流著口水,她緊閉著眼楮,無力地躺著。那是她短短生命里最漫長的一刻。
然後,她听到了繼父的吼叫聲。
萊諾丟下了她,朝繼父撲去,接著,她听到一聲轟然的槍聲。萊諾倒了下去,繼父血淋淋的躺在地上,手里握著一把長槍。她身上也流著血。
繼父的大腿給撕掉了一塊肉,在醫院里躺了三個星期。她只是給抓傷了。萊諾吞了兩顆子彈,死在繼父的獵槍下。
不久之後,她的母親決定將她送走。
她乞求母親讓她留下,母親斷然拒絕了。
她知道,母親是因為她差點兒害死繼父而把她趕走的。母親愛繼父勝過愛自己的孩子。
她恨恨地帶著行李獨個兒搭上飛機,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
直到許多年後,外婆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