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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曲 第17頁

作者︰張小嫻

「因為我相信你嘍!」

「這首歌不容易讓人記住。」他說。

她恍然大悟︰「對啊!我總是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也許,我不是個作曲的人才。」

「技巧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生的歷練和後天的努力。即使是肖邦和莫扎特,還有貝多芬,他們最好的作品都是投身作曲之後十年才寫出來的。」

她笑了︰「你真好!你拿我跟他們相比!希望我不用等到耳朵聾了才寫出最好的作品吧!」

「喔,也不一定要等到耳朵聾了,有個鋼琴家是在女佣在他旁邊用吸塵器吸塵的時候,突然靈感涌現的。吸塵器的噪音蓋過琴音,反而使他更敏銳地聆听自己內在的感受。」

「你還說自己是個門外漢?」

「這些只是故事,我在紀錄片上看到的。」

「你說的是顧爾德,那個傳說患上了一種罕有的自閉癥,最後死于中風的加拿大鋼琴家。他是個天才,也是怪人,一輩子都坐在一把他爸爸為他做的破椅子上面彈琴,彈琴的時候駝背,下巴幾乎踫到琴鍵。」然後,她笑了︰「如果我們的老師看到了,一定會用她那把尺狠狠地招呼你!」

韓坡咯咯地笑了︰

「老師沒招呼過我,她只是招呼你!」

「她偏心!」

「那部記錄片很感人!」他說。

「你想來看我錄音嗎?」她問。

她曾經以為,韓坡放棄了音樂,就在這一刻,她發現,有些東西是不會消逝的,只是被生活和挫敗埋藏了。

韓坡站在控制室里,隔著一面厚玻璃,看到錄音室里的李瑤。她穿著一條飄逸的綠色及膝碎花裙子,赤腳走在地毯上。看到他的時候,她揮揮手朝他微笑。

她還是改不掉這個喜歡赤腳彈琴的古怪習慣。那雙小腳曾經踩在他的肩頭上,爬過薄扶林道那幢鬼屋的柵欄,一下子就長這麼大了。

李瑤坐到那台三角琴前面,全神貫注,準備錄音。錄音室里的一盞紅燈亮了,她的手指在琴鍵上輕撫。上次給他看的那支歌,現在已經改寫了一段,細語低回呢喃,就像兒時陪著我們進入夢鄉的、那些在收音機里流轉出來的老調,令人留戀地回想起已逝的時光,是幾十年後也不會忘記的旋律。

他多少年沒見過她彈琴了?上一次,是隔著教堂的一堵牆,隔著重逢的距離;此刻,她就在咫尺之遙,喚起了卑微心靈對往事的記憶。她流曳而下的披肩長發隨身體輕搖于音韻之中,從指尖流瀉的音樂縈繞在他心頭,在那片穹蒼深處,更深處,就像那雙小腳再一次踩在他的肩頭上,給了他一種幸福的重量。

「這支歌寫得很好!她比我所想的還要好。」林孟如在他旁邊說。

這個干練的女人是他們的師姐,在夏綠萍的葬禮上,因為一支《離別曲》而發掘了李瑤。如果不是她,李瑤走的又會是一條怎樣的路?他們還會重逢嗎?今夜,他會在這里,帶著暖昧的喜悅听她傾心而歌嗎?

有時候,他猜不透命運。假使命運安排他們相逢,她身邊又何必要有另一個人?

已經晚了,韓坡離開錄音室所在的大樓。就在樓下,他看到一個男人停好了車,從車上走下來,手里拎著一袋食物,嘴上帶著一種準備給什麼人一個意外驚喜的微笑,朝大樓走去。

兩個人擦身而過的時候,韓坡看了看他,這個陌生人也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在目光相遇的短短片刻,他的心頭一震。這個男人會不會就是顧青?

出于男人的競爭心,他企圖在極短時間之內在這個陌生人身上找出一些缺點,卻沮喪地發現,他一看就知道是個好人,身上還有一種高貴的氣質。

也許他不是顧青,也許他是。一瞬間,這種想法盤踞在他心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在暗里的人,是浮不到上面的。一個女人駕著一台銅綠色的小綿羊在他身邊駛過,揚起了灰塵。他不禁笑話自己,笑話這種愛。

帶著一種無以名狀的失意,他來到夏薇的小鮑寓。

她來開門的時候,臉上帶著一抹驚訝的神情。

「是不是吵醒了你?」他抱歉地說。

「喔,我還沒睡。」

「現在彈琴會不會太晚?」他問。

「不會。」她微笑著說。

無論有多少的失意,回到那台熟悉的鋼琴前面,他找到安慰。

長夜里,他既希望自己強大,也一次又一次希望自己回到弱小的童年,回到去鬼屋探險和水窩里捉蝌蚪的日子。他對李瑤的愛,像腦里一個腫瘤愈長愈大了,固執而霸道地盤踞在他的神經,他不知道怎樣治愈它。在迷戀的痛楚里,惟有琴聲是惟一的麻醉劑,給了他遺忘的安慰。

夏薇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鋼琴旁邊,看著韓坡彈琴。

他突然的到來,嚇了她一跳。她還以為他認出那個駕小綿羊的人是她。當他問︰「吵醒了你嗎?」,她才寬了心。

今天晚上,她跟著他去到一棟大樓。他在里面逗留了幾個鐘頭才出來。她坐在路邊,背都累垮了,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

等到他走出來,她爬上車,在他身邊駛過。她一直怕被他認出,然而,有那麼一刻,她卻想看看他能否把她認出來。

他終究還是不認得。她比他早一步回來,帶著莫名的失落,趴在床邊。忽然,他來了,靠著足夠的自制力,她才沒有伸出手去撫慰那張失意的臉。

現在,她靠在鋼琴旁邊,望著他,听著一個個音符在琴鍵上熄滅,燃起,重又熄滅,如同希望和絕望的交替浪潮曾經那樣煎熬著她。

她悄悄地走進廚房,煮了一碗炖蛋,端到他面前,說︰

「我睡不著的時候,都吃這個。」

看他吃著那碗晶瑩女敕黃的炖蛋,她心中的月亮也浮上了湖面,映照著一個良夜,一條金魚和兩個各懷心事的人。

在醫學院的課室里,徐幸玉呆呆地透過眼鏡注視著窗外的遠處。她上一次見杜青林,已經是許多天以前的事了。他對她好像忽然冷淡了許多,近來常常推說工作太忙,沒時間跟她見面。每次她想去宿舍找他,他都說很累,叫她不要來。他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更少了,而且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又或者是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惹了他討厭。同他一起的日子,她總是不知道怎樣愛他才是對的。她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他。她從沒如此復雜而又誠惶誠恐地愛著一個人。她在他面前手無寸鐵,惟有一片赤誠。只有一片赤誠,是多麼的單薄和危險?

然後,她又安慰自己,別太過胡思亂想了,他真的只是太忙和太累。如果連這一點都不能體諒,她又有什麼資格愛他?

可是,如果他是愛她的,即使多麼忙,多麼疲倦,也會渴望見她吧?為什麼他好像從來不需要?他會不會已經愛上了別人?所以才不想她到宿舍去?

這些矛盾的想法煎熬著她,以致教授叫她的名字時,要旁邊的同學撞了撞她的手肘,她才茫然地回過神來。

「徐小姐,你在嗎?」老教授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她眼角閃耀出一滴淚,難堪得抬不起頭來。

夜里,她去按了杜青林宿舍的門鈴。他睡眼惺忪地走來開門,看上去很疲倦。

「你為什麼會來?」他皺起眉頭說。

「我有功課想問你。」她怯怯地回答。

「現在?」

他讓她進去。然後,他坐在床邊,有點不耐煩地說︰

「你想問些什麼?」

她站在門後面,望著他,嘴唇在顫抖。她男朋友突然像個陌生人似的,對她的到來沒有表現出一絲驚喜。可是,她同時又看見他的確是累成那個樣子,她不由得責備自己的自私。為了證實他的愛,她竟然在夜里把他吵醒,而他可能已經幾天沒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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