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坡沒答應。
魯新雨堅持要他再考慮一下,並且跟他約好隔天在唱片店見面。
棒天,韓坡去了唱片店,那家店小得只能讓幾個人同時擠進去,生意卻還不錯。然後,那個女孩來了,韓坡看見她,不禁有點詫異。她只是個很平凡的、長著一雙大耳朵的女孩。愛情或許都是大近視,我們愛上惟有我們才覺得無與倫比的人,那是一種視覺的偏差。
三個人去吃飯的時候,魯新雨坐在大耳朵旁邊。大耳朵的話很少,一直低著頭看書,魯新雨不時提醒她說,菜涼了,先吃一點吧。這個時候,大耳朵會抬起頭來,朝她男朋友柔情地微笑。韓坡被這種感情打動了,答應替魯新雨暫管理唱片店,而不是作為一份禮物。
「一年後你回來,我便還給你。」韓坡說。
他想,或許可以利用這一年時間賺點錢,再去任何一個地方,除了巴黎。他突然對巴黎的豬腳感到一股嫌惡。這天晚上,魯新雨剛好點了一客蜜汁火腿,和大耳朵兩個人吃得很滋味的樣子。
于是,韓坡留了下來,四個月後,他在唱片店里看到李瑤的唱片。這張名為《遙遠》的唱片,是李瑤自己作曲的,里面收錄了她的鋼琴獨奏。唱片風格介乎古典和流行之間,看得出是透有野心的嘗試。唱片封套上,李瑤穿著一襲無袖的白色絲襯衣和黑色西褲,靠在一台亮晶晶的史坦威鋼琴前面,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她出落得比以前更清秀了,只有一雙眼楮依舊淘氣又明亮,跟小時候的她沒有兩樣。他以為李瑤有天會成為綱琴家的,怎麼一夜之間成了歌手?他把那張唱片放在店里最顯眼的位置,整天播她的歌。只是,就跟那張唱片的名字一樣,他和她,已經太遙遠了。
第三章
一開始就是一個壞日子。韓坡大清早接到舅母的電話,提醒他別遲到,這天是他父母的忌辰。他掛上電話,醒來又滑回睡眠,以致當他再度醒來時,已經遲了。
他匆匆趕到墓地去。他的父母死于20年前的這一天,埋在同一口墓穴里。20年來,徐義雄每年的這一天都一定率領一家人來拜祭。韓坡只有在去了歐洲的那3年才缺席。
他來到墓地的時候,表妹徐幸玉朝他拋了個眼色,又望了望她爸爸的背脊。韓坡就是個怕看見他舅舅,怕他的嘮叨和責備的神色。現在,徐義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神色,知道了韓坡還在賣唱片之後,他說︰
「為什麼不正正經經找點事做?」
徐義雄不知道他這個外甥腦子里想些什麼。他大學畢業之後,在實習學校教了9個月英文,便去了歐洲,像個寄失了的郵包似的,幾乎是下落不明,3年後才又打回頭。
他這個人太不進取了。他有多麼不進取,徐義雄就覺得自己有多麼愧對姐姐和姐夫。他可是盡了心去教養韓坡的,他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把他供到大學畢業,以為他會好好為前途打算,誰知道他什麼事都好像漫不經心、似是而非的,枉費了自己的一番苦心。遺傳就是這麼奇怪的事情,韓坡終究還是像他爸爸,即使韓維澤在20年前的這一天就從兒子的生命中缺席。
韓坡一直默不作聲,他很少跟舅舅說話。他尊敬舅舅,可他們是用兩個不同頻道思考的。
離開墓地的時候,徐幸玉把一個小小的蛋糕盒放到韓坡手里。明天是他的生日,她買了一片蛋糕給他。「別忘記吃啊!」她用手指托托臉上那副大眼鏡說。
她要趕回去上課。她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聰慧、好學、善良又為人設想,只有她沒枉費徐義雄的苦心。她長得像她媽媽,不算漂亮,卻惹人好感。
韓坡擒著蛋糕,沿著墓地外面的街道走去,忘記走了多遠。
案母在他的記憶里已經漸漸模糊了。那塊老舊的白色大理石墓碑是時間玄秘的飛逝,提醒他,他曾經是某個人的兒子,曾經有人把他抱到心頭;只是,能夠這樣做的人已經遠去,躺在一口墓穴里。
他走路時幾乎視而不見,所以他幾乎走過了她的身邊,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臂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回過神來,看到了她。但是她已經在遠處就認出他了。她走到他身邊,露出一抹驚訝的微笑,說︰
「你是韓坡嗎?」
「我幾乎認不出你來!」他抱歉的地說。但這是個謊言,他看過她的唱片,即使沒看過,也不會忘記她的容貌。他只是對這樣子的重逢有點措手不及。
她問他要去哪里,他回答說沒什麼事要做。她問他知不知道夏綠萍過身了,他點了點頭,說自己當時在巴黎,沒法趕回來。既然他沒地方要去,她提議找一家咖啡店坐下來,她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錯的,那里有非常出色的意大利咖啡。
他走在她身邊,近乎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在一個微小的時間里,一種屬于以前的時光忽然重演如昨,卻都成了斑駁的記憶。
這本來是不愉快的一天。大清早,李瑤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一篇關于她的評論,那是由一位很權威的樂評家寫的。對方在文章里毫不留情地抨擊她這個學古典音樂出身的人,不好好去彈她的鋼琴,反而在舞台上賣弄色相,簡直是古典音樂的一種淪落。在文章的結尾,對方還嘲笑她寫的歌實在媚俗得可以。如果不是靠著幾分姿色,誰會買她的唱片?
彼青出差去了,她憋著一肚子的委屈離開公寓,想要吸一口善良的空氣,于是,她想起了附近有個墓地。
走過墓地的時候,她遠遠看到一個兒時的相識。一種溫暖的感覺從她心頭升起,她滿懷高興地走到他身邊。戳了他一下。他回過頭來,神情有點詫異。
「我變了這麼多嗎?」她問。
「你一點都沒變。」他說。
「我寫過很多信給你,你一封都沒回。「她微笑著抱怨。
「我太懶惰了!」他抱歉地說,低頭啜飲了一口咖啡。
這又是一個謊言。
他沒回信,因為他太妒忌她了。
他輸了那個比賽,鋼琴也從他的生活中告退。他從來沒有想過,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只有一個人能夠繼續往前走。李瑤從英國寄回來的每一封信,都是對他無情的折磨,提醒他,他不是那個幸運兒。
他曾經多麼向往成為鋼琴家?8歲之前,他的生活和鋼琴,就像音樂和弦上的音符一樣共同存在,而命運卻把他們硬生生地分開了。他恨自己,也恨李瑤。如果是另一個人贏了,他會好過一點。
李瑤臨走之前,打了好幾通電話想要跟他道別,他都假裝生病,沒有接電話。一天,避無可避,他拿起話筒,用一種亢奮得近乎異樣的聲音說,他正在踏單車,听起來好像他完全不在乎。
「你明天會來送機嗎?」她在電話那一頭問。
「不行啊!我明天要上學。」
「你記得寫信給我啊!」她叮囑。
後來,他一封信也沒寫。而其實,他曾經多麼喜歡李瑤。
第一次到夏綠萍家里,他彈完了一支歌,李瑤在後面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笨拙地朝自己身後看去,看到她站在那里,一張臉紅紅的,朝他燦爛微笑。不知道為什麼,他也笑了。那是爸爸媽媽走了之後,他第一次笑。
他那天彈的,是媽媽生前常常彈的《遺忘》。媽媽喜歡把他抱在膝蓋上,一邊彈一邊唱,那是一支悲傷的歌。媽媽從來沒有跟老師學琴,她是自己跟著琴譜彈的,媽媽也沒教過他怎麼彈。